番外:《天涯》78(1 / 2)

他从梦中醒来,周边是一片黑暗。冷掉的炕面下是发霉的麦草,一片片浅褐色的霉点爬满墙根,在房梁透下的月光里影影绰绰,好似黑夜中一艘从芦苇荡里慢悠悠摇晃出来的乌篷船。这是他依稀记忆中的家乡模样。而关于那些秋冬季,一声枪响后大群从压低的发黄芦苇飞起的候鸟们便在记忆中不甚清晰,时至今日,连在梦中飘落的是成絮的白色芦苇花还是候鸟们身上油亮的羽毛都难以分辨。

他觉得自己离开家乡太久了,连舌根深处吐出的字语都压不出原来的平仄韵味。只有这些深深浅浅的梦境,还编造了一条通往家乡的泥泞小路,而自己也像是蹒跚学步的孩子,睁着眼睛,仔细打量着小路周边熟悉又陌生的环境。偶尔一个转身,会看到爸妈年轻时候的样子,明明他们在自己心里已经如此苍老,但为何在梦境却重拾青春的色彩。可更多的时候内心的波澜却起于一件件不曾留意、不曾记载的小小故事,无论是墙面爬上的苔藓,烟囱冒起的细烟,门口脖子上戴着铁链哗啦作响的大黄狗还是水起水落的夏与冬,都在这条小路上盛开,也在这条小路上凋亡。当他置身于这条小路中央,看着这些盛开的花朵,他突然觉得过去离自己如此靠近,可当张开双手,试图触碰花朵紧凑的花瓣,又觉得只一个指尖的距离却延伸得像眼前的月亮一样遥远。

于是他继续睡了过去,世界在他的睡梦中也阖上了眼睛。终于,黑暗把他从头到尾包裹了起来。他在这座黑暗围成的蚕蛹中感到很安心与满足,他在这份安心与满足中又回到了那条小路上,只是今天这条小路已在昨晚自己离去时换了样子。立秋的风刚吹过,杨树的叶子就落满了一地,夏日的蝉鸣在一夜秋雨后就丧失了全部的活力。他一人走在小路上,小路两边是刚翻种好的冬小麦和一道深深的河谷。结块的黄土上还有冷霜刚融化的水迹,片片绿色的麦苗一直铺满到断裂的河谷旁,秋风来临把夏季的天空吹高,苍灰色的天空上只垂着几朵被拉得很长的白云。他悄悄走到河谷旁,皮鞋和裤子上沾满了黄色的泥点子。这时应该偏中午时分,河谷后处的村落已经飘起了炊烟,来来往往人群走过惊起的狗叫声此起彼伏。他手指轻柔把玩着落在地上还未被人脚踩碎的蝉蜕,河谷稀疏的树林里只传出了零星几声蝉鸣。

他在这片静谧又热闹的环境中呆立了很久,脚下也堆下几支还未完全燃尽的香烟。乡村的热闹逐渐消散,已经有人走过河谷旁的石桥,背着农具缓缓地走向几片农田或菜地。他小心地错身于他们的视线,沿着自己只能看见的小路方向走过一大片桃树林,在更长的一片麦田后才看到水泥色的村居。

走向村居后,泥土的腥味在他的鼻子里陡然加剧,房屋基石上布满的绿色苔藓像是一小丛一小丛郁郁葱葱的森林,蔓延了整个房屋的背阴面。他凭记忆找寻着这些巷口屋厦中熟悉的那座,但梦中的小路在此刻却像白日的露水一样从自己面前消失殆尽。

他迷茫地行走在这些巷口中间,午后的太阳将他的影子拉长,照在水泥色的围墙之上,红色的瓦片上有金色的“游鱼”游荡。他忽地抬头,看见最后一条小巷中正数第二间房屋上用瓷砖张贴的福字。

他慢慢地踱步过去,用沥青填满的一个缓步高坡上有两扇红色的油漆铁门,那两张福字就分立在铁门的两侧,铁门上业已残破的春联被风卷得只剩用玻璃胶粘住的几个边角,红的春联底色都已泛了白,用绿漆装裹的木制窗棂也被虫子蛀了好几个眼。

他轻轻地敲开铁门,静静地合上门缝,一溜水泥的地面躺着一堆燕子屎,头顶房梁上的燕子窝也被蜘蛛占了巢。他左手边的手扶拖拉机和右手边的两扇黑色小木门都在梦境中失了大部分的颜色,只风吹过留下的“嘎吱”响还能带他想起曾在这里经历的时光。

在他手指触摸这些老物件上落满的灰尘时,构成梦境的“小路”又突然出现在他眼前。这座房门后的世界在“小路”的维度里不断扩张,平整的水泥地之后是一个小缓坡,几块青石组成的路途分列两方,游走在黄色土地上的庭院,最终又归于四间矮矮的房间。

他沿着梦境中“小路”的方向走向前方,在第一条青石组成的路途上有之前木制大车搭成的棚子,棚子下方有用红砖简陋拼凑的狗窝。一根如大拇指粗的铁棍直插在狗窝旁边,他轻声呼唤,窝里不见任何声音,只留半截的铁链孤零零地躺在土里。他记起这里曾拴养过几只狗,有一条是黑背黄毛,有一条是全身土黄,还有一条记不清颜色了。

而在棚子的后方,长着两丛很厚重的茉莉花瓣,每到春天,这里的颜色都是这座庭院最深的春色。可等到临夏,花朵开放,洁白的花朵在小孩子的眼里已经不如野外多彩的山花烂漫,于是这里成为庭院中最轻易忘掉的角落,只是今日的梦境,它在小路上绽放的如此璀璨,好比烟花,完全忘了自己生长的时间与绽放的气候,一切就如幻梦。

走过最后一块青石,他终于来到了这四间小屋面前。梦境的“小路”在他身后逐渐消失了色彩,模糊了画面,而另一条小路上孤身矗立的两棵柿子树在自己回头的眼神中只剩下枝桠影影绰绰的模样。

他无从多想,只转身稍微用力的推开沉重的两扇木门,木门中间的锁匙没给任何作用,只呜咽了一声就陷入了彻底的沉默。

两座黝黑的灶台印入他的眼帘,阳光这时转入了他的身后,在背光的轮廓中,他眼眸中的神采看不清两个长久没有油脂滋润已变得锈迹斑斑的大铁锅,只留下一个高的和低的壁橱还残留到脑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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