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流民(下)14(2 / 2)

“给同伴创造逃跑的机会”,听到这一番话,唐仁坤心里顿时放轻松了点,看来云山没被他们抓到。

“唐仁坤,你可知罪。”王大人一句话将唐仁坤拉回到现实中。

“大人,我有何罪!”唐仁坤对着王大人已不再自称学生了。

“哼!”王大人扔了一张纸到他面前,“你自己看看吧!”

“办事不利,辜负圣恩,阻挠巡抚,聚众造反!”唐仁坤一字一字念出纸上的内容,他抬起头,紧盯着王大人,“我明白了,王大人早就做好了我的百般罪证,就想有一日拿我杀一儆百啊!”

王大人扶着代大人站起身来,两人冷冷的看着唐仁坤,没有言语。

“那我问一下两位大人,倘若没有此事,日后若还有变故,是不是也会把我当替罪羊甩出去。”

听着唐仁坤的话,王大人重新拿起茶盏喝了一口茶,“区区小吏,不足惜。”

“我日你先人。”

唐仁坤话还没说完,代大人就一脚踢在他脸上,让衙役把他拖了下去。

……

元成三年,二月二十一日

距离二月二“祭龙神”已经过去十几日了,这其中下过几场雨,可绝大部分还是晴天。空荡的牢房只有唐仁坤一个人,他听衙役们说,代大人将自己踢晕后,本想把自己的老仆也抓进来,可遍寻了衙门上下,也不见他一丝身影。

唐仁坤心里不免觉得有些慰藉,老仆人虽然不会说话,可从小就在自己家里帮工,看着唐家两代人长大成人,他实在不愿意让他跟自己受这份苦。

囚禁的日子,让他想明白了一件事。从始至终,无论自己为官多么清廉正值,都不能够明哲保身。在上司眼里,自己只是一位没有背景,能力也不够出众的可替代品。没事的时候,还会被人尊称一声“唐大人”,有事的话就会第一个被拉出去当“替罪羊”。这本来就是一个人吃人的社会,云州是,金潭更是。清廉正值保不住性命,能入高堂的都是满手血污之人。

人类造就了太多罪孽,没有光指引着人类救赎。

自从上次堂前被捕后,王大人和代大人没有来看过自己,自己也不想看到那两张“虚伪”的脸。如若现在让他选择,他倒想看看云水。他从云水身上总能看到自己小时候的样子,一样爱读书,一样想为社会做贡献,总是很美好很慈悲的去看待万物。他靠在墙壁里,面对牢笼里的黑暗,心想不知云山会逃亡到何处,他们俩兄弟感情那么深,他一定会带上云水。这颠沛流离的生活,云水未来不知要吃多少苦啊。

监牢的衙役们会偶尔谈论起新的赋税征收办法,他们往往喝醉了问候王大人和代大人祖上各种亲戚,但没有一个人敢当着他们两个人的面说不。想起这,他不由得佩服起云山的勇气,他敢于在人群中为“公义”抗争,这一点就比自己强了很多。说实在的,当王大人扔给自己那张纸时,自己也想给王大人一拳,可最后还是惧怕,还是害怕自己和自己的家人受到伤害。他不由得想起家乡父母的坟墓,但或许自己永远没机会回到家乡给他们坟前上一柱香了。他听衙役的消息,二月二十一这天,自己要跟王大人的车驾,被押送到京城问罪。

他很想回到京城去看看自己当初考试的地方,他回忆起那只是很小的一个地方,自己坐在小小的房间内,点着不甚明亮的油灯奋笔疾书。那时候,总感觉自己会改变这个世界。好不容易拿了功名,浮沉官场几年,到头来全是一场空。

衙役们给他带上枷锁,把他押进囚车里。枷锁有些重,压着他脖子,沉重感让他上次受伤的脑袋开始眩晕。马车被特意围上了一层黑布,自己只在被押出牢房时看了一眼天空就陷入了完全的黑暗中。

马车一脚深一脚浅的行走在山路中,空气微微有了雨露的气息。看来这几场雨短暂缓和了大山的干旱,自己来时云西一片绿意盎然,走时若是能见到云西重新迸发绿色的生机,想来也是不错。

忽然,空气中的气息变换了味道。鲜血的腥气涌入鼻头,喊杀声充斥耳朵。马车一下子被倒转了方向,唐仁坤被甩在一旁。马蹄声和喊叫声此起彼伏,羽箭破空的声音充斥在耳中,唐仁坤倚在囚车上不知所措。忽然间,黑布猛地被人掀开,阳光照了下来,刺得自己睁不开眼睛。

“大人。”

云山的声音响在耳边,唐仁坤手遮着阳光勉强睁开眼睛。云山拿刀劈开囚车锁链,一把将唐仁坤拽下来。

“大人。”

“云山,真的是你?”

唐仁坤看清来人真的是云山,他现在头戴白巾,手持一把快刀,身旁同样有几个头戴白巾的汉字来来往往。

云山朝唐仁坤点点头,“得罪了,大人。”他话刚说完就把刀插进枷锁缝隙中,猛地一旋,枷锁应声而断。

“云山,你们怎么来了?”

唐仁坤看了一眼面前与衙役交战的汉子们,顿时明白了云山是来救自己的。

“是哑叔跟我们说的。”云山护着唐仁坤,一刀劈死一个上前的衙役。因为自己的老仆人不会说话,云山以表尊敬,喊他哑叔。

“哑叔呢?”唐仁坤没看到哑叔的身影,不免有些焦急。

云山努努嘴,示意他看向身后。哑叔也拿着一把刀,护在囚车旁边。

“我们本不想叫他来的,可他非要来。”

唐仁坤对着云山点点头,随即走向哑叔,哑叔看到唐仁坤安然无恙,也靠前过来。

“兄弟们,唐大人救到了,快撤。”云山对着众位戴白头巾的汉子吹了一个口哨,大喊道。

话音刚落,空气中突然传来火药的味道,几声枪响冒着火光闪耀在众人面前。唐仁坤觉察到不对劲,一下子把云山拉倒到地,“快走,他们有火枪队。”

唐仁坤猛地爬起身来,想把云山拽起来,却发现云山中了一枪,血流了一地。

“云山,醒醒!”唐仁坤拍着他的脸,示意他醒醒。云山被唐仁坤拍了几下后,突然大喘气起来,呼吸间有血从口中咳出来。

火枪队射击一轮后,装填弹药准备射击第二轮。刚才他们突然杀出来,让自己乱了阵脚,反应过来后,王大人让他们迅速布置战斗队形。

几个头戴白巾的汉子看到云山中枪没死,纷纷上前,扛着他身体前进。唐仁坤拉着自己老仆的手紧随其后。这时,火枪队装填弹药完毕,火手枪瞄准众人后背,准备射击。

唐仁坤拉着老仆人的手突然一顿,他回头看向自己的老仆人。老仆人听见后方准备射击的声音,一下子挣脱唐仁坤的手,提着刀朝火枪队冲去。

“哑叔,哑叔。”

唐仁坤向前追去,脚步不稳,摔倒在地,“哑叔,不要,哑叔,不要!”唐仁坤大喊着,老仆人像是没听见他的声音,他哑了几十年的嗓子咆哮的发生人世间第一声呐喊。他拖着苍老的身体猛然跳起,想踢刀劈向面前的火枪手。火枪手对着他在半空中的胸膛射击,将他从空中击落,空气中弥漫出一团血雾。

“哑叔,哑叔。”

唐仁坤手脚并用的朝自己老仆人奔去,同行的汉子拉不住他的身体,只好用刀柄将他敲晕。眼前黑暗漫上来之前,他看到自己老仆人倒在地上还睁着的双眼,像极从前,自己从学堂偷偷溜回家,他小心去厨房给自己拿糖吃宠溺的样子。

……

等到唐仁坤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黑夜了,他身边有人在抽抽搭搭的哭泣。他像想起什么似得站起身来,问向走来的人,“哑叔呢?”

来人对他沉默的摇头,他忽然想起,今日白天他的老仆人已经躺在黄土上,此生再也不能相见。

唐仁坤沉默的不言语,耳边又传来了哭声,抽抽搭搭,他不由得问向来人,“是谁在哭。”

来人面带悲伤,示意他自己去看一看。唐仁坤刚醒来腿还有些发软,勉勉强强站起来,走到人群之中,众人纷纷给他让开一条道路。他看到云山躺在地上,胸口满是血渍,云水拉着他的手在一旁哭泣。

“大人。”看到唐仁坤走来,云山勉强说出两个字。

唐仁坤俯下身子,也握着云山的手,语气轻柔地说道,“傻孩子,为啥要来救我呢。”

“云水说你是个好人。”云山努力扯动嘴角对着唐仁坤一笑。云水听到自己哥哥喊自己名字,哭的更加大声。这次云山没有责备他,他温柔的看向身旁自己的弟弟,他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可到头来他最放不下还是自己的亲弟弟。

“大人。”云山面色苍白,喘着粗气,看向唐仁坤,“上次你说,人死后真的能进天堂吗?”

唐仁坤在自己书房里跟兄弟两人讲起西洋宗教时,也说起西洋人相信人死后无罪的会进入天堂,有罪的就会被罚下地狱。

“嗯,你会进的。”唐仁坤把云山的手贴进自己的脸庞,对他轻声说道。

“天堂里每天都会有稻米粥喝,有鸡蛋吃吗?”

唐仁坤又点点头。

“可我没受过洗礼,死后真的能进天堂吗?”

唐仁坤猛地回想起在跟云山兄弟两人说起“天堂”、“地狱”时曾讲过,只有受过洗礼的人死后才能上天堂。那时候云水问,那神之子诞生前的人是不是死后都不能进天堂。唐仁坤说根据三百年前西洋人写过一本书,神之子诞生前的人因为没有信仰都在地狱第一层,永远也上不了天堂。

“谁有水。”唐仁坤对着后面的人问道,后面的人先是愣一下,接着把一个水袋丢给唐仁坤。

唐仁坤让云水把元山的脑袋垫高,拿起水袋,慢慢的把水浇在他的额头上,在他耳边轻轻对他说:“你信奉圣父、圣子、圣灵吗?”

云山对他点点头。

唐仁坤接着说道:“以圣父、圣子、圣灵之名,消除你生前的罪孽,抚平你心中的苦难。你因信圣子之话,故而能得到救赎。”

唐仁坤拿水在他身上虚空画了一个十字,云山猛烈的咳嗽一声,随后陷入了平静。

唐仁坤站了起来,对着云山默哀,众人跟在他身后一起低头。云水抚在自己哥哥身上,还在哭泣。

云山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摸着云水的脑袋,想看看自己弟弟的脸。云水抬起头来,云山看他满脸的泪水,不由得微笑起来,随即用手指想擦掉他眼角的泪,可手指已经不听使唤,他最后看向唐仁坤。唐仁坤对他点点头,轻声说:“你放心,我会照顾好云水的。”

听到这话后,云山彻底闭上眼睛。

夜空有星星露了出来,地上多了一座用石头垒成的小坟。没有坟头纸,没有纸钱,也没有贡品,只有一个小小的人在坟前哭泣。

唐仁坤走上前,给云水披上一件外衣,摸着他的脑袋,云水看向唐仁坤。

“叔叔,你说我以后还会见到我哥哥吗?”

唐仁坤指着天上的星星对云水说道:“你看天上的星星,太阳、月亮亮起来的时候,我们看不到他们,可他们还是会在,在夜里一切静悄悄,大家都不会察觉的时候又相聚在天空。虽然他们之间有些距离,但谁也没忘了谁。你亮起来,我也亮起来,在天空中永远不分开。”

“我也想不忘记哥哥。”

唐仁坤俯下身子,点点云水的左胸,“你哥哥永远在你这里,这里是心脏的位置。”

“叔叔,我想姓石。”

唐仁坤对他的话有些疑惑。

云水指了指葬在石头里的云山,“我想连我的名字里也不忘记哥哥,以后我就叫石云水。”

唐仁坤摸着云水的脑袋,看着眼前的新坟,突然很想仰望天空。小时候,他听父母说过人死后会变成一颗星星。不知道现在自己的“哑叔”是哪颗星星,在哪里照耀着自己。

“唐大人。”来人对唐仁坤抱拳。

“别叫唐大人,我不是官了。”唐仁坤对他挥挥手,通过别人他知道来人的姓名,就是云山口中跑商的杨师傅。

杨师傅手指山坳,一队火把像是长蛇般在山间穿梭,是追捕他们的官兵。

唐仁坤看着山坳中的火把,心中涌出难以形容的愤怒。一瞬间,他感觉,天父就站在自己身后,自己是他在世间第二个儿子。

……

元成五年,二月初二,云西金潭,龙神节。

又到一年祭祀龙神的时候了,往年最热闹的节日今年有些冷清。

王大人离开金潭颁布的新赋税实施两年以来,提前完成了朝廷下达的指标。代大人看着师爷做的报表,乐的两天没有睡觉,凭这一份功劳,自己升迁有望。唯一让他苦恼的就是最近闹得很红火的“拜神教”,领头的自称是神降生在世间的第二个孩子,民众只要信他就能得到救赎。不过,等到自己升迁后,这就不该自己苦恼的事了,如此想来,世界顿时明朗了几分,自己连升迁后准备要增的第三房小妾该长什么模样都想好了。

除了代大人,最开心的莫过于贺淳。这几年,他作为“保民官”,明里暗里捞了不少好处,连赋税指标超额的部分代大人也漏了一份“油水”给他,连以前几个不对付的乡绅都被他整治的服服帖帖。今年他又是“祭龙神”的主事人。

二月二当日,像往前一样,贺淳让人在潭前摆好香案。这两年前,金潭下过几场雨,虽解不了旱情,潭水倒深了许多。

到了吉时,贺淳吩咐主话人宣布仪式开始,周边几个村里的民众来的不多,人群中倒有不少新面孔。

贺淳把代大人请到祭台前,同样的祭文,同样的流程,等到代大人准备旋下第三片肉,人群突然有了喊声。

“请问代大人,若是龙神回潭,看到你如此恶贯满盈,会不会把你当祭品吃了。”

众人听到他的话哄堂大笑,代大人面色铁青,紧盯着人群,看是谁开口。贺淳跳了出来,指着人群大骂,“你们怎么敢中伤代大人,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熊心豹子胆我们没吃,想必你吃了不少熊掌虎骨才敢如此为非作歹吧!”

“来人,把他拉过来。”代大人指着人群中高声说话的那个人,让衙役把他拉出来。

来人被衙役押到祭台上,贺淳跟在代大人屁股后面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

“把他的头抬起来。”代大人吩咐衙役。

“不用。”来人慢慢把头抬起来,看向代大人。代大人面露惧色,紧张的后退,贺淳认出他额头的伤疤,扶着代大人的腰,一只手指着说:“唐仁坤。”

“是我。”唐仁坤看了一眼身后,“兄弟们,动手。”

忽然人群中发来一声炮响,几十名汉子脱掉外衣,露出藏在里面的暗器,几下就制服了随行的衙役。其他村民见状,纷纷抱头准备逃窜。

“各位乡亲们。”唐仁坤对着人群大喊,人群停住脚步,看向他,“这两年,金潭大旱,朝廷不体恤我们百姓贫苦,却放任这狗官鱼肉乡里。今日我们‘拜神教’要替天行道。”

人群忽然有人喊了一句好,众人纷纷跟着应和着。

唐仁坤慢慢走向代大人和贺淳,他们两人慢慢后退,想要逃跑,回头才发现,后路已被堵住。

“龙神已归天,现在世间只剩毒蛇披着龙皮鱼肉乡里。今日我便为民除害。”

几个汉子押着代大人和贺淳走向祭台,唐仁坤跟在身后拿起同伴递来的鬼头刀站在身后。

刀光闪过代大人的脸颊,他扭头对着唐仁坤喊饶命。唐仁坤话不多说,刀身一带,代大人整个头颅被砍下,血喷了旁边的贺淳一脸。原本被押到祭台吓昏的贺淳被代大人鲜血一激,醒了过来,他看到代大人无头的尸首,吓得惊声尖叫起来。声音刚刚从嗓子发出,就被唐仁坤的刀光斩断。

唐仁坤提起血泊中的两个脑袋,对着龙神曾栖息的水潭大声说道:“毒蛇已除,请龙神归位!”随后又在心里默念道:“哑叔、云山,你们在天之灵可以安歇了”。

天空忽然响起雷声,阴云聚拢过来,山间刮起狂风,群众对着祭台上的唐仁坤跪拜起来。金潭人民期待多年的大雨终于落了下来。

……

元成五年,一场史无前例的农民起义从云西金潭爆发。短短几年内起义军便占据了半壁河山,兵势之大一度席卷了这个古老帝国十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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