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十次发射的新闻发布会（2 / 2）
平台上600多秒的广播引得众人高声欢呼，可这一连串响动在吴森看来，更像是主编催稿的电话，让她精神高度紧张。阿迪力与吴森搭档工作了5年，他早已从吴森凝重的眉宇间察觉到了问题，最后一遍调试完摄像机后，他走到吴森身边低声问道：
“怎么？和平实业的预备稿还没发过来吗？”
吴森点了点头，表示默认。阿迪力见吴森仍然情绪低落，便安慰道：
“要我说啊！你就别瞎担心了！预备稿没发过来，无非就两个原因：第一，人家相信你吴记的水平，你的预备稿把他们想说的话都说完了，人家没什么更多的交代了。这第二呢！”阿迪力说着话，吃了一口从一旁茶歇台上取来的点心，“这第二嘛！你想想，一个‘太空信鸽’计划搞了五年，弄了十次发射，每一次都搞发布会，哪儿有那么多话要讲啊。这最后一次也就走走形式，说说祖国山河一片大好这样的官话就行了。所以就没劳您吴大记者大动干戈地修改备稿了！”
阿迪力的一番安慰不仅没有让吴森放宽心，反而让她更加加深了自己的担忧，她说道：
“五年十次发射，作为‘太空信鸽’计划一阶段的收官之作，这次发射不应该显得格外隆重、格外受重视吗？各方面的细节不是应该以强迫症的心态来逐一反复核对吗？作为外宣的独家合作方，我却到现在也没拿到他们的备稿，甚至不知道他们一会儿会在新闻发布会上说些什么。你觉得这正常吗？”
阿迪力被吴森一连串的反问以及她严肃的语气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尴尬地拿着吃了一半的点心，不敢再往嘴送。
“说不定！嗯！说不定，你已经把他们外宣部的那帮家伙教得七七八八了呢！”阿迪力表情尴尬地继续安慰道，“八次新闻发布会手把手的教，但凡是个正常人，想不上道儿都难呢！”阿迪力的表情从尴尬变为欣喜，他说着说着就开始认为自己这个临时想到的，充满了丰富想象力的解释，是解开吴森疑问的关键，“你想呐！这次发射结束后，我们跟他们的合同就到期了。老师要走了，学生不得找实习的机会练练手啊！没跑了，就是这么个原因。”
“你看见那些穿军装的人了吗？”吴森拿眼神示意了一下观测平台另一端的5名空军军官。
“这挺正常的啊。我记得第5次和第7次发射的时候，也有军方的人过来观摩。”
“那两次来的最高的是中校。这5个人中，有2位大校、2位上校和1位少校，而且你有没有发现，他们5个人从一开始就笔直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连厕所都没有去过一次。像不像正在待命，随时准备奔赴战场的样子？”
被吴森这么一说，阿迪力开始仔细打量起这5位坐姿挺拔的军官。
“啊……我想起来了！我昨天见过他们一次，就是在这个户外观测平台上。当时，我正在架机位，林和平带着他们来这里参观。他们5个人就跟在林和平和一位老将军的后面。”
“这就没错了。能让5位高级军官个个身姿挺拔地坐在这里待命，说明他们的上级首长就在这附近。”
“你是说，那位首长，也就是我昨天看到的那位老将军，这时跟林和平一起，在发射基地的指挥中心？”
吴森做了个深呼吸，对阿迪力的猜测表示赞同。她不禁又把昨天的见闻和思考在脑子里快速过了一遍：
首先，林和平是一位非常有时间观念且守约重信的人，机场的“爽约”让吴森意识到，一定有比“太空信鸽”计划收官之作的新闻宣发更重要的事情发生。在刚得知林和平的接待对象是军方高层时，她只是单纯地认为那只不过是社交上的应付而已，毕竟想要使用明昌市卫星发射基地进行民营航天器发射，需要获得军方批准。这单纯的想法，持续到昨天晚上十一点左右，开始浮现出淡淡的涟漪。原因很简单，以林和平出众的社交水平，应付几位军方代表，应该用不了多长时间，可在过去的十多个小时里，是什么原因可以让他将重要的新闻宣发前的备稿讨论搁置这么久？吴森在心里盘算了多种可能，甚至一度为林和平的安全担心过。直到晚上十一点半，在访客接待间见到这位热情的老人，她悬着的心才轻轻地放了下来。只可惜，她的“放心”没有持续多久，便又被接下来同林和平的谈话搅得乱七八糟。原计划的备稿汇报刚起了个头便被打断，为了把握第二天新闻发布会舆论的走向，想更深层次地了解“太空信鸽”计划一阶段收官之作的深层愿景，变成了林和平对人类战争史看法的单方面演讲，除了这些以外，吴森一天的等待没能换来任何工作上的实质进展。睡前，她将白天发生的碎片串联了一遍以后，愈发地感到不安，这不安不仅仅是自己工作上遇到的障碍，而是更加担心“太空信鸽”计划的本心会变质，或者说从一开始这个计划就是个骗局。如果真是那样，自己参加工作以来最引以为傲的作品，将会变成21世纪中叶全球同行中最大的新闻骗局。
“这怎么可能？和平实业从第一次发射成功后，就向全世界表态过，他们以后陆续向外太空发射的航天器均用作社会公益、人类福利和科学研究，不用作任何商业和军事用途。”阿迪力的表情从刚刚的尴尬变成了不可置信，甚至有些惊恐，“吴森！第一次发射后，外媒发起的舆论之战，可是你凭一己之力平息的。如果真是你想得这样，你怎么跟主编解释啊？”
“新闻发布会一会儿就要开始了，现在没时间就这件事刨根问底。这样吧！”吴森清了清嗓子，眉宇从刚刚的一筹莫展，重新变回了犀利，“你先把和平实业负责外宣的刘总监请过来，五分钟后，再把今天来的媒体负责人都叫过来，我要开个通气会。”
吴森先是安排外宣的刘总监，在不影响明昌市卫星发射基地正常工作的前提下，将观测平台方圆800米以内的直播信号屏蔽掉。然后，在这个只持续了1分钟的媒体通气会上告知大家：
“非常抱歉地告诉大家，临时接到基地通知，为了复核‘和平信鸽’号行星际探测器并入预订轨道的准确性，基地接下来将进行繁琐的复核工作，信号的接收不允许受到任何干扰。接下来，基地会马上屏蔽掉这里的直播信号。所以，各位电视和网络直播的媒体朋友们，可能要麻烦你们改直播为录播了。非常抱歉！”
一开始，现实的剧本确实如吴森的计划走了一阵儿，1分钟的碰头会结束后，观测平台附近的直播信号被屏蔽掉，但在发布会开始前的1分钟，直播信号又奇迹般地重新恢复了。吴森在事后得到的解释是，一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央媒实习记者，怀疑吴森想屏蔽其他媒体，让自己供职的《主流资讯》先于其他媒体独家直播发布会现场，便勇猛地冲到正从指挥中心赶来观测平台发布会现场的林和平的面前，问询此事真伪……
直播信号恢复，国内外各路媒体的在观测平台上支起的“长枪短炮”，聚焦在发布会的主席台上。与以往相同的是，主席台仍旧以明昌市卫星发射基地的发射塔为背景；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的发言人不是往常那个国字脸的中年人，而是林和平本人。坐在林和平左手边的，正是那位肩扛将星的老将军。
发布会非常简短，简短到林和平只是照着一篇本该由吴森过一遍的发言稿念完一遍，便迅速结束。最后，愣是没有留给任何一家媒体提问的机会：
尊敬的各位媒体朋友：
大家上午好！
感谢各位5年来对和平实业以及“太空信鸽”计划的关注与支持。
5年来，“太空信鸽”计划一共将5枚用于公益通讯事业的卫星送上太空。截至目前，全球已有60多个战乱或贫困国家和地区，免费享受到这5颗通讯卫星带来的福利；3年前，“蓝色信鸽号”共享空间站投入使用，与国际空间站和A国天宫系列空间站共享太空科研资源，包括量子级通讯在内的40多项科研成果，目前已经进入应用转化实验阶段，相信用不了多久，这些科研成果，就能出现在我们日常生活中，造福全人类；和平实业于前年和去年先后发射“信鸽一号”和“信鸽二号”两枚核能行星探测器，其中“信鸽一号”已于今年二月在土卫六地表着陆，“信鸽二号”预计将于今年年底在土卫二地表着陆，根据对土卫六的矿产资源勘探结果，和平实业已着手准备该星球碳氢化合物的资源开采、低温贮存和星际运输等方面技术难题的攻克，相信该技术实现后，将会从根本上解决地球能源匮乏这一世界性难题。
回顾完和平实业过去五年的成果，接下来是我们今天的主角——“和平信鸽号”行星际探测器。1957年，前苏联发射第一颗人造卫星“斯普特尼克1号”，人类进入了太空时代，到现在不过一个世纪的时间，人类已经对我们生存的太阳系有了相对详细的了解，但对靠近柯伊伯带的天王星、海王星的认知仍仅停留在理论观测和一些高清照片上而已，对柯伊伯带包括冥王星、阋神星、妊神星和鸟神星等矮行星在内的认知，更如同望远镜另一端的幻想一般，抓不到任何能够推进人类进步的线索。由因得果，“和平信鸽号”行星际探测器便带着探索柯伊伯带的任务，于205X年9月26日正式开始了它的旅程。
“和平信鸽号”采用钚-238为核能燃料，设计寿命为50年。探测器的与地通讯，将借助“祝融五号”火星探测器、“信鸽一号”和“信鸽二号”分别在火星、土卫六和土卫二上架设的高能量子中继通讯设备，对“和平信鸽号”与地通讯的电磁信号实施增强、降噪等中继手段，实现通信安全的同时，极大地缩短通信延时（土卫六和土卫二同时架设高能量子中继通讯设备，是为了防止其中一颗卫星陷入土星影锥后，失去太阳能供能，而可能造成地中继失效）。该技术是量子级通讯成果的首次太空应用实验，效能将会是传统深空通信天线效能的数十倍。
新技术的投入使用，是为了获得丰硕的探索成果。“和平信鸽号”行星际探测器的使命主要包括以下五点：
1、深度探索天王星、海王星及其卫星的特征，试图寻找地外生命迹象和能效资源；
2、实地探索柯伊伯带，包括范围、边界、引力、轨道、共振和柯伊伯断崖等；
3、对柯伊伯带内的矮行星、小行星、彗星等星体的轨道进行精度更高的计算、观测和测量；
4、对柯伊伯带内包括但不仅限于冥王星、冥卫一、阋神星、妊神星和鸟神星等星体进行实地探索，并寻找适合探测器着陆的星体；
5、考证外海王星星际运输和建立空间站的可行性，为“太空信鸽”计划二阶段深度探索柯伊伯带和初步探索柯伊伯带以外的未知空间做准备。
各位媒体朋友们！自地球出现智人活动到现在，不过以万年为单位来计算时间，若宇宙大爆炸学说无限接近宇宙诞生的真相，那么宇宙的寿命已有150亿岁之久。以现在人类的科技水平而言，真的掌握了宇宙的终极奥秘吗？我相信只有不断进步的科学探索，才能使人类更加接近宇宙的真相。作为执行者之一，和平实业一直身体力行为之不断奋斗！作为传播者的在场的各位，我希望你们能够将科学的信念传播给这颗蓝色星球上的每一个智慧生物。
谢谢大家！
很显然，在场的绝大部分传播者，并没有因为林和平激情澎湃的结束语，而放弃对热点新闻地穷追猛打。
“今天的新闻发布会到此结束，稍后外宣部门将会把今天林董事长的讲稿分发给……”
“请问林董事长，A国军方代表坐在主席台上，是否代表A国军方参与了此次发射？是否代表和平实业已经与A国军方合作呢？”
主持人的结束语还未讲完，美联社一位金发碧眼的女记者便已按捺不住内心的狂喜，用流利的中文大声抢先发问了起来。林和平对此并没有表现出半点慌张，他微笑着向邻座的老将军示意后，便与其一同闲庭信步地起身离开主席台，在众多安保人员的保护下，准备乘车离开发布会现场。
就在林和平一连串不慌不忙地操作的同时，这名美联社女记者的大声发问像是战场上的信号弹，接下来便是其他媒体的集体冲锋，现场顿时乱作一团。
“和平实业是否受到A国军方威胁，被强制执行秘密的军事任务？”
“和平实业多年来的航天事业耗费巨大，是否一开始便有A国军方介入？”
“和平实业声称‘太空信鸽’计划不涉及任何商业行为，但五年来和平实业的股价因这个计划持续飘红，公司市值因此增值了多少呢？”
“和平实业是否已经有A国国有资本介入？”
“发布会上多次提到星际运输，刚刚进入太空的‘和平信鸽号’是否携带武器？这些武器将会部署在什么位置？”
“未来的二阶段‘太空信鸽’计划还会对外宣称不与任何军事和商业组织产生任何关系吗？”
……
红星HQE汽车的隔音效果非常好，助理关上车门后，坐在里面的林和平和老将军基本上听不见车外的混乱。汽车启动，老将军向林和平宽慰道：
“老哥哥，忍辱负重前行，难为你了！”
林和平仍旧面色平静，不紧不慢地微笑道：
“荆轲去往秦国时，只有燕王知道他是悲壮的，而燕国的千万百姓却无一不骂荆轲是个卖国贼。”
……
与二老的沉着、稳重相比，吴森此刻显然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全身上下渗出的冷汗，已经浸湿了白色衬衫，额头上因紧张分泌出来的油脂，穿透了厚厚的粉底，让她精致的妆容此时看上去显得有些狼狈。好在她此刻并没有因为这重大的变故而失去理智，她很清楚林和平走后，自己就要收拾这个烂摊子了。虽然，她还没想好怎么办，但媒体人的职业惯性支撑起了她即将被折断的理智，并做好准备接受媒体同行的狂轰滥炸。
“跟我走吧！离开这里，否则他们待会儿一定会撕碎你。”就在这时，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吴森的耳畔响起，那是林和平最小的孙子林嘉铭。
吴森此时此刻比任何人都更想逃离这里，但她的倔强和职业道德不可能让她当逃兵。她准备把满腔的愤怒和委屈化成恶毒的语言将林嘉铭击退，然后像高尔基的海燕一样，独自面对狂风暴雨的卷席。
“你放心吧！发布会前，总经办就已经做好预案，这里就交给他们吧。你只是个无辜的受害者，怎么能让你再接受这样的摧残呢？”
吴森内心的愤怒彻底崩溃，只剩下苦涩的委屈化作泪水夺目而出。她此刻需要一个可靠的肩膀，不然她会觉得就连站立，也会耗尽自己身上最后一丝气力。终于，感性的忧伤彻底击败了理性的坚强，吴森的身体向面前的林嘉铭倒了过去，奔涌而出的泪水彻底犁花了脸上精致的妆容，也沾湿了林嘉铭的白色衬衣。
“我们快走吧！等这帮人反应过来，我们就不好走了。”
尽管吴森抢在众人调转“枪口”和话筒“围殴”自己之前，和林嘉铭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只留下阿迪力一人在面对一众记者的“长枪短炮”时，真诚地重复“我是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但她倒在林嘉铭胸口的画面，还是被一个小自媒体人定格在了自己的手机里。
没错！那确实是一个小自媒体人，小到如果按照正常流程申报入场采访，吴森根本不会把她纳入入场媒体人员名单里。但她有个在当地电视台工作的表哥，她死乞白赖地求了表哥半个月，表哥才把她夹带进场。初中文化水平的她，根本听不懂林和平的演讲内容，更搞不明白一大帮国籍不同的媒体人对林和平穷追猛打是为了什么，她本来只想到这个一般自媒体人来不了的地方，凭借自己魔鬼般的身材，拍一些打擦边球、博出位的短视频，然后在短视频平台上吸吸粉儿。恰恰也正是因为她的无知，在一众媒体“围殴”林和平时，她却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她不认识林嘉铭是谁，但她却通过表哥认得吴森的这张脸，媒体圈子里面的女强人、眼泪、帅哥、拥抱，这激起了她八卦的欲望，接下来便有了这张照片。
无疑！这位小自媒体人成了这场新闻发布会的最大受益者，在表哥的指导下，她在几天后，将这张照片同时卖给全球排名前五的五家新闻媒体。其中的获利，可能是她三辈子在短视频平台上靠打擦边球、博出位也挣不来的。不过，后来的文史学家在评论这张照片时，却认为这是一张改变世界进程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