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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说出一个词,她就更加痛恨自己的怯懦。
出乎意料,菲利克斯即答:“如果这是您所愿,我不会再提。”
艾格尼丝怔然抬眸。
菲利克斯眉眼舒展,笑容温柔却也苦涩,目光和声音都因为内心动摇而如风中的烛焰般颤动:“我不会强求您,我不能那么做。”
一瞬间,艾格尼丝几乎要被袭来的歉疚压垮。无法被一个人厌恶竟然也可以这般痛苦。
为什么他还能以不带一丝怨恨的明亮眼神看过来?为什么他还能笑?为什么要这么款待她,偏偏是她?
艾格尼丝用话语和距离竖起的坚固武装开始龟裂。她想保持沉默,零落的词句却径自自唇间逃逸:“为什么?”
菲利克斯困惑地瞪大眼睛。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不值得。因为我是公爵夫人吗?”
菲利克斯全身僵硬,直愣愣看着她,仿佛她吐出的是陌生的北国语言。
艾格尼丝捂住嘴。但吐出的话语无法收回,她只能用谎言接替真心话,伤害对方的同时割伤自己。她深吸气,努力冷笑:“我和你原本就谈不上十分熟悉。你迷恋的并不是我,只是镜子里的幻象,清晨散去的梦,海浪带来的浮沫……只是那样的东西。只要取走身份带来的光环,你一定会失望。”
“您凭什么那么肯定?”菲利克斯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
艾格尼丝答不上来。
菲利克斯再次露出令人心痛的微笑:“为什么您明知道不是那样,却还要故意曲解我的意思?您就这么厌恶我吗?”
“我--”
“如果真是如此,为什么您说出这样的残忍的话,看上去却比我还要痛苦?”
艾格尼丝慌张地想要寻找可以确认自己表情的东西。菲利克斯不给她躲闪的机会,又前进半步,继续逼问她:“您又凭什么那么肯定自己不值得被爱?一定要有理由才能爱您吗?”
“爱”这个词眼令艾格尼丝浑身发颤。
她想抗议,指责菲利克斯明明答应搁置刚才的话题、却立刻食言。但这在禁忌边沿试探的话语又如此诱人,令她的心跳加速。她快速回想,而后感到不可思议:这竟然是第一次有人对她使用这个词语。
也就在同一刻,艾格尼丝意识到,她竟然对这简单的词眼渴望已久。
即便知道无法回应,她还是不由自主因为心愿成真而欢喜鼓舞。她知道这样的自己浅薄又卑鄙,但喜悦无法以冷冰冰的理性和道德判断抑制。动人的话语犹如甜蜜的毒药,入耳后随着胸口的悸动向全身扩散,令她唇舌麻痹,丧失命令对方闭嘴的力气。
菲利克斯的眉眼线条逐渐变得舒缓。他轻咳一声,狡猾又腼腆地转开视线,在艾格尼丝看来的时候,猛地再次调转回目光与她对视:“但是,如果您非要理由不可,我给您便是。”
艾格尼丝挣扎着想要抬手捂住耳朵,却在菲利克斯的注视中动弹不得。
宛如列举理所当然的事实,又像逐一介绍珍藏的宝物,他小心、温柔且坚定地说道:
“我爱您的沉着冷静、含而不露的聪慧和别扭的温柔,但我同样爱您的多疑、笨拙和天真。从发丝到对我视而不见的眼神,我可以一直举例,直到您厌烦。但我也必须承认,我唯一无法接受的是您过于稀薄的自信心,因为它阻碍您接受我爱您。”
菲利克斯的话语于艾格尼丝, 是事到如今只会令人不知所措的奇迹。
喜悦的晕眩被苦涩撕扯,正如孤鸟掠过的影子割裂正午阳光照耀下的雪原。
曾经求而不得的东西--真诚的话语,无保留的爱,接受她一切的宽容--现在骤然由菲利克斯呈到面前, 艾格尼丝只觉得惘然。就好比在接受自己缺乏魔法天赋十多年后, 她突然获得了施法的能力;明知道应当为愿望得偿开怀地笑, 心底也确然生出喜悦, 她却因为无法更高兴一些而感到遗憾。
越热切的渴望越缺乏耐心, 对迟到不宽容。
思考的摆锤挣脱甘美的束缚,重新开始运作。
艾格尼丝不禁向自己发问,她如今是否依然需要这些东西?
诚实的答案为否。
如果人没有爱就无法呼吸、进食、行走、思考, 那么她早该在青草地下长眠。
一旦怀抱这样冷酷的念头,艾格尼丝就无法继续忍受菲利克斯的注视:面对他纯然的一片好意, 她竟然也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自我憎恶与怀疑的种子又一次悄然发芽, 刚才还令她颤抖的赞美瞬间变得苍白无力。
菲利克斯眼中的真的是她、而非经美化的理想吗?
他是否看得见她内心此刻赤|裸的猜忌?这才是她的本能。
如果连这点都看透,他为什么还能笑着说出那样的话?
他……说的真的是真心话吗?
“艾格尼丝女士, 请看着我。”
她一个激灵,懵懵地顺应菲利克斯的话语抬头看过去。
菲利克斯维持着与她的礼貌距离, 微笑着凝视她。他没有到过北国,眼睛却比寒凉夏日月下的湖面更澄澈, 每一缕光辉的皱褶都平静得惊心动魄。
于是转眼间, 她的所有猜疑和自责都被波光带走。她无法不相信他, 也无法不想去相信他。
艾格尼丝在理智也被冲走前捂住脸, 肩膀抖得厉害。
但是很快地,她再次与菲利克斯对视, 乘着疯狂的余韵一气吐出绝不该出口的话语:“很久以前,我读过一首叙事诗。故事中的骑士与淑女相约私奔, 但是淑女害怕失去优渥的生活、更不相信骑士会对她保持忠诚,于是她失约了。”
菲利克斯错愕地盯着她,不明白她为何突然开始复述诗歌。
“多年过后,淑女已经步入婚姻殿堂,而那位昔日的骑士却在这时忽然现身。他因为遭受淑女的族人惩罚,丧失了持剑战斗的能力。他回到淑女的身边,不为夺回旧爱,只为复仇。”艾格尼丝看着菲利克斯变幻的神色,知道她不必再说下去。
“您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菲利克斯再次微笑起来,只是,这一次是看着曾经映出梦中光景的水晶球碎裂的痛楚笑容。
“我相信你,你刚才对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对此我不抱怀疑。”
菲利克斯闻言不禁揪住了胸口的衣襟,等待她说出一个“但是”做转折。
“但是正因如此,我才必须告诉你所有内情。你的这份感情……也许只是某些人的手牌,你调查的每一步也很可能是遵循着他打出的拍子跳舞。我不知道具体的细节,但想必……他也不止一次鼓动你、帮助你接近我。这样下去,最先受害的会是你。”
“我不介意被牵扯进来。”菲利克斯喃喃。
“但我会受不了良心的谴责。”
菲利克斯神情灰暗地看向旁侧的地面,冷不防问:“您所说的那首叙事诗的结局是什么?”
艾格尼丝一怔,随即柔声应答:“这是某个无名诗人的未完之作。”
“如果您是诗人,您想要书写怎样的结局?”
“这首叙事诗最合理的结局大约是个悲剧。只要能利用的都会利用,即便将周围的人还有自己卷进去也要让背叛自己的恋人后悔……最后一同毁灭。”
菲利克斯硬邦邦地回道:“这样的结局?!我不能接受。我不喜欢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