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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一杰

天空似乎要放晴了,准确来说好像不是,只是天空的脸色没有之前那么阴沉了。太阳很想透过云层看看义安市,但是云层真的太厚了,所以仅仅照亮了云层,也就让义安市有了一种将要放晴的假象。

不过云层过滤了的光线照在义安市,已经让义安市的人非常满足了,虽然阳光没有直接照射到义安市,经过云层后,亮芒和温暖都已经大打折扣,但不重要了,长久的压抑后,一点点的光亮就给人灵魂被拯救的舒适感觉。

走过火车隧道的人就能了解微弱的光芒有多能慰籍人。

坐在我面前的卢大海眼神里有种毫无眷念的洒脱,也许在他心里,他替卢正庭承受了,也就算是真的还了卢家这笔债吧。

这么些年,也许他一直把自己当做卢家的罪人,卢家把他养大,给他寻了谋生之路,他却把卢家唯一的香火掐断,同时害得养父神经出问题,这样的罪真的不可宽恕。

但是他真的有罪吗,他只是按照法律,把一个犯错的人绳之以法而已,他的所作所为能定义为错吗?

我觉得不能吧,我将我自己代入到他的故事中,我应该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又好像不一定,我代入我自己,仅仅是代入了一个警察的身份进去,而没有代入卢家养子卢大海这个身份,如果问我,我会坚守法律底线把将自己养大成人的卢家唯一后代惩治到底吗?我恐怕也会犹豫。

但问题是害死卢林俊的不是卢大海啊,死在监狱中,害死卢林俊你可以说是监狱里那些仍不愿悔改的厌世之人,可以说是监狱存在监管漏洞,也可以说是卢林俊自己不知收敛,总之他不是卢大海吧!卢大海毕竟只是做了一个合格的警察。

但在卢家人眼里,监狱里的人,监狱,或者卢林俊自己,都不是害死卢林俊的人。

卢大海自己作为警察的正义感,也没能掩盖掉自己的愧疚。

“怎么不说话?”

他语气也比较轻松,纵使他满脸胡茬,脸庞油腻至极,但眼神里的轻快是很少见的。

我不禁思考,我说出接下来的话之后,他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光是想想我都觉得残忍。

“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我看着他开口说道。

“今天几号来着?”

“08年1月11号。”

“喔,又过了一年了,前面元旦没休息?”

“没有。”

“在里面不太在意时间,但过得确实慢,想不到才过去七八天”

“有没有想我?”我故作风趣问道,好像我们还是同事一样。

说完我又感觉自己有点恶心,我接下来要带给他多大的冲击都还未知,我却摆出这样熟悉亲切的姿态。

“别肉麻恶心我,不过说实话,想!”他伸手揉了揉眼角的眼屎说道。

“我理解,不管怎么样,都要有结果,心才能落下。”我点头道。

“嗯,确实是这样。”

“那你觉得我能给你带来什么样的结果?”我问他。

他摇摇头不说话。

“那你想要什么结果?”

他洒脱的神情收敛了很多,但仍然是一言不发。

过了十几秒,他抬起眼皮问我:“我想要什么结果,告诉你有什么用吗?”

这回轮到我沉默了,我都已经走到这里来了,他要什么结果于我而言有什么影响吗?

“算了,你不用为难,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要什么结果。”他主动开口道,“其实从一开始我就不知道我要什么结果,甚至你的所作所为,有时候也是我要的结果其中的一部分。”

“换句话说,什么结果你都无所谓是吧?”我问他。

“不是,正好相反。”他摇摇头,“什么结果我恐怕都得半死不活,包括就这样下去没有结果,我也难以接受,所以你不用纠结。”

他的话非常饶,不过我大概能懂,让我觉得有些惊诧的是他纵使内心纠缠成这个样子,外表却依然洒脱。又或者说他是把所有的结果完全想过一遍了,这几天的时间全部在心里承受过了一次,所以他少了些担忧和害怕。

“好。”听完他的话,我点点头,然后张嘴告诉他,“卢正庭打电话给我自首了。”

想像终归是想像,想像里承受的痛楚比不了实际,我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他的呼吸一下子停滞了,良久后才闷哼一声,然后颤巍巍点了点头。

“没道理其实。”他摇着头开口。

“哪里没道理?”

“既然做了,又这样收场,也……太没道理了。”

“你的意思是他不应该自首?”

“我能接受你查清楚这件事,但是他自首,这个我真的没有办法理解。”

“如何不理解了?”

“他自首,那罗雯丽不就白白牺牲了?”卢大海忽然脸色难看了很多。

“他自首与否,罗雯丽的牺牲都是无辜的啊!”我不同意他的看法。

“至少他能达到他的目的。”

“不一定。”我眼神坚定地看着他。

他笑了笑,点点头:“也对,有你在呢,他目的不好实现。”

说完他往后倒去,靠在椅子上仰着头,下巴上的胡茬清晰可见。

我站起来,打算不再多打扰他,准备暂时离开了。

“等一下!”我起身刚背过他,他忽然叫住我。

“有件事我打算和你说。”看到我回过身后,他直起身子抬手抹了抹眼角。

看他好像真的有啥事,我又从新回到他对面坐下。

“你说。”

“其实——我应该要还这笔债的。”他缓缓张口说道。

“关于卢林俊?”

“对。”他吸吸鼻子,点点头道。

“在这件事上,其实你没有错,你毕竟是警察,你这样做是应该的。”我安慰道。

他仍然摇着头:“即使做为警察,我也犯了大错。”

我皱着眉做出一个疑惑的表情。

“卢林俊实际上并没有满16周岁。”

他的话我震惊得几乎要从椅子上弹起来。

“你的意思是……你做伪证,让卢林俊接受的法律惩罚更重?”我声音高了八度大声问道。

“是!”

我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后张口问他:“关于这件事,是有什么警方不知道的内情吗,你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

“我记得你以前跟我说过一句话,你说,一个合格的警察,要认可法律的惩戒尺度,否则就容易犯错。”

我不记得我什么时候和他说过这句话了,不过这确实像我的观点。

“你当时不认可卢林俊接受的判罚?”

“对。”

我回想起第一次去卢正庭家里的时候,卢正庭说他不理解为什么卢大海要那样做,指的原来是卢大海做假证。

“当时他们没有办法推翻你对吧?”

“他们当然没办法推翻我的假证,一方面是我做得很周全,我连医院的记录都托人改了,他怎么推翻?再加上卢林俊是强奸犯甚至杀人犯,家里再背上有权有势的背景,所以这个假证没有人怀疑过,反而无数人骂卢正庭证明自己儿子未满16岁是为了逃罪,甚至有人组织起来去到卢正庭上班的医院去闹事。”

“当时对卢林俊的判罚是什么?”

“判决还没有下来的时候,我提供了已满16岁的假证,并且在报纸上、电视上透露了一些事情,给警方和法院造成了很大的舆论压力。”

“既然判决没有下来,你为什么会认为判决不到位?”

“卢正庭的老丈人,是义安市医院高层,他的关系网甚至能够影响到警局,当时公安局领导都有意无意的表示不要把卢林俊钉得太死。”

“那也没有达到要你做假证的地步啊?”

“你不明白,判罚本身尺度稍微轻一点,然后执行环节尺度再轻一点,后续每个环节都会通过关系网让尺度轻一点,你知道到最后会产生多大的影响吗?”

我完全理解卢大海的意思了,说白了就是卢林俊的背景在那,到最后根本得不到应有的惩罚,所以卢大海用自己的尺度对卢林俊进行了审判。

“你没有见过那个孩子,你不明白他有多坏。”

“死了就等于是什么都没有了,如果没死,他也许能够改过自新呢?”

“不可能。”卢大海摇着头反驳我,语气很绝对。

很难想像他对他侄子竟然有这样的看法。

“那个孩子干过的坏事远远不止这些,他强暴了女孩子,对女孩子进行各种虐待,然后用相机拍照,把照片洗出来威胁女孩子,曾经甚至让一个女学生怀孕,后来是在他妈的医院做的人流手术,除了这些之外,还有一系列害人一生的行为,都被他妈用关系网和钱摆平了。”卢大海略有点激动地说道。

其实我能理解卢大海的窒息,他直观地感受到了有些人能够凌驾于其他人之上随心所欲,逃避社会规则的制约我行我素,这是他作为一个法律执行者不可接受的,这等于完全颠覆了法律之下人人平等的概念。

此时在我耳边冒出来一句话,是我大学同学说的,他说法律其实跨越不了阶层,只是让同一阶层秩序更好些。

这种观点让我难以接受,同样的,卢大海所说的这个我也难以接受,因为我和卢大海是一样的人。

卢大海接着说:“我在问他有没有后悔杀人的时候,他却说只是因为他有点慌了,不然不可能被我们逮到。人真的有本性的你知道吗,那个孩子就是这样,没有什么教育能让他向善了,只有让应有的惩罚落到他身上,让他恐惧才行,不然还会有更多的人受害。”

“那卢林俊进监狱后,你有没有做过什么?”

“你是指卢林俊后来的死和我有没有关系对吧?”

“嗯。”

“这个没有,去到监狱里后我没有再去关注过他,只有后来他出事了,我才去调查过这件事。”

“具体是怎么回事?”

“查不出来,监狱里的人都闭口不言,大体上是卢林俊在里面挨了不少虐待,他找了时机实施报复,用毛巾差点勒死个人,然后别人挣脱了,失手把他打死了。”

“后来怎么收尾的?”

“和这件事有关的人都适当加刑了,后来卢正庭家里组织了很多人闹事,但是事情太大了,压不住的话对警局和监狱的负面影响不可想象,可能是上面有人警告了卢正庭的老丈人,这件事才渐渐平息。”

站在我的角度其实很难评判卢林俊这个人,他既是凶手,同样也是受害者,年轻的生命就这样消逝,到最后却不知道责任在哪,这换作谁都接受不了。

也正是因为如此,才有了卢正庭对于卢大海的恨,没有别的出口,卢林俊的死,在卢正庭的角度看来,只能是归咎于卢大海。

“他已经全部交代清楚了吗?”卢大海问我。

“没有,他只是打了电话给我,还没有来警局。”

“什么意思?”

“今天会来,之前打电话来告诉我医院有一台非常重要的手术要他参与,他在手术结束后就会来警局找我。”

“嗯。”卢大海嗯了一声接着说,“他来了后,把案情交代清楚了你跑一趟,过来告诉我一声详细经过吧。”

“好。”

在我和李计明查到奔驰车在夜里回到别墅区的第二天,我已经坐不住了,打算再次去拜访卢正庭的时候,他打电话来给我,告诉我罗雯丽的死和他有关,然后告诉我他在完成一台重要手术后会对我详细交代经过。

做手术的时间是昨天,和我约定的时间就是今天,我见完卢大海后,他就再次打来电话了。

“陈警官。”

“是我,手术顺利完成了吗?”

“非常顺利,方便的话,你来我家里接我一下行吗,我不想开车来警局了。”

“好,我过来。”

我大概能理解卢正庭的要求,毕竟来了警局以后,应该不能回家了。

我回到警局,叫上陈进大哥和小袁一同去往水鸢清苑。

天气稍微好点,光线更好些的时候,别墅区更漂亮,颜色生动得就像油画一样。

我们三人把车放在卢正庭家门口,敲了敲门,是叶茜仪来开的门,看了我们一眼,什么话也没说。

我们也没说话,跟着她走进了屋内。叶茜仪的平静让我有些敬佩。

卢正庭正在客厅里写着一些乱七八糟的材料。

“来的这么快啊,几位随便坐,还有一点点医院的材料要弄完,很快。”卢正庭看我们走进来,笑着打招呼。

和上次一样,叶茜仪同样给我们泡好了茶水。

“真的很感谢陈警官给我这几天的时间,让我把事情都做完。”卢正庭看着我郑重地说。

陈进和小袁看了我一眼,他们对此毫不知情,卢正庭自首这件事在这之前只有我知道。

“你能配合我们工作就好。”我回道。

“卢大海他现在怎么样?”他转而问我。

“还被刑拘着,他一直咬定罗雯丽的死是他一手造成的。”

卢正庭叹了口气。

“你想见他吗?”我问。

“还是不见了,他之前已经专程来见过我一面了。”卢正庭摇摇头。

我点点头,没有再说话,等着他完成他的任务。

我们几人在卢正庭家里等了大概半小时。

“都弄完了,你明天拿到医院去。”卢正庭对他妻子说道。

叶茜仪安静地点点头。

随后卢正庭站起身来,扫视了一圈自己的家,深吸了一口气,呼出来后说道:“几位警官,走吧!”

在这一刻,叶茜仪终于控制不住情绪了,在卢正庭话音落下的时候哭了出来。

无法想像叶茜仪正在承受多大的痛楚,我不知道卢正庭是什么时候告诉妻子这件事的,又或者叶茜仪一直都知道。反正不管哪种,叶茜仪的痛都实在深刻。

自己唯一的孩子入狱并且死在监狱,自己的丈夫如今也即将入狱,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这算是最糟糕的境况了吧,在我们到来这半小时的时间,他能够安安静静地守着丈夫搞完所有材料,就已经让我很钦佩了。

从沙发上站起来的卢正庭一眼也没有看坐在他身旁哭得几乎快发不出声音的叶茜仪,只是把双手手腕合在一起伸向我。

我摇摇头,指了指门外,然后率先走向门口。

到门口后发现卢正庭没跟过来,回头看到叶茜仪正死死地抓着卢正庭的衣角。

卢正庭温柔地拍了拍自己妻子的背,然后用力扯了一下,叶茜仪被他扯得跌在了地上,卢正庭却头也不回地走向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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