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貉节(1/?)(1 / 2)

“我们已经寻完四条路了噢?我实在是想不出还能有什么路线,可以避开你们蛮人的铁骑和弯弓,去觐见那高贵尊荣的铁皇。”

姜黄裳懒懒地倚靠在一处树荫下,拎着瓶口朝下的酒瓶,不满地晃着喝空了的葫芦瓶子。

“不,还有办法。”龙琉接过一片树梢飘落的叶,再将它松开,让它自由地随风而去。

“看见叶子飘落的方向了么?那是敕勒川,焚烧蛮族人骸骨的墓地,只要达尔罕的王还是这片草原的铁皇,就没有人敢拔出剑在那片地方厮杀。”

姜黄裳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遥远的尽头,一片荒茫。

“那里以前发生过大战么?”

“北齐时的旧事了...你知道神武帝么?那个被称作九离的男人。他在蛮族的大门前勒住了九次大军,汉人的铁戟长矛杀过了九次青州大地,诸部的精锐武士们死伤殆尽,打到最后,上了战场的都是些十一二岁的孩子,同样十一二岁的世子们着上父辈染血的甲胄,高举马刀,嘶吼着朝步卒冲杀,哥哥死了就换弟弟上,弟弟死了就换妹妹上,直到他们的白骨垒成森森的野冢,整片敕勒川都是血的颜色,河流里流淌着铁与血。”

他低吟着残酷的旧事,目光迷离“直到草原的血都要流干了,青州七部被打成了三部,所有的甲胄和战马都埋进了土里,汉人的内部才发生了叛乱,北齐的文官发动了一次叛乱,战争得以息止。”

姜黄裳抱着她的剑,什么都说不出来。

“那是位值得尊敬的皇帝”龙琉眺望敕勒川的方向“如果可能,他大概也很想葬在敕勒川的土里...”

他忽的转向姜黄裳,目光如山岳般沉重。

“那位汉人的神武帝...也是蛮人啊!敕勒川是他的家乡!”

姜黄裳怔住了。

蛮族武士偏腿上马,骑回返程的路。

“因为没法回到故乡的人,最终都会很寂寞么?”姜黄裳用低到无人可以听清的音量开口,灼灼的目光径直刺穿了龙琉的背影。“你究竟是想护送她去统万城,还是你自己想要回去呢?龙琉。”

远处的蜿蜒大河,极大的流动舞台顺着河流而下,木制的庞大渡船挂上了四四方方的丝绸锦缎,像是笼住了神的骨盒,不让世间的俗人看清其中的斑驳和谎缪。

姜黄裳最后侧瞥了一眼,发出轻蔑的冷笑。

骏马疾驰。

草原上难得的开了花儿,姬苏摘了不少的鲜花跟着嬷嬷装点家园。

她们在白帐篷的檐边插上白色的花儿,在木头篱笆的缝隙间插上红色的花儿,红花儿在白天代替篝火呼唤远方未归的武士,白花儿寓意了青州上传统古老的祝福,她们又编织了戴在妙龄女孩头上的花环,可是这户村寨子里只有姬苏一个妙龄的女孩子,于是她有起码七八双花环可以带,像是换装娃娃那样被村寨里的嬷嬷爷爷笑着欣赏。

姬苏才意识到,这是间没有年轻人的村寨子,甚至没有孩子。

仿佛...仿佛是老人们养老的偏僻乡下。

阴云从远处的群山飘来,遮住了鲜艳浓烈的阳光,天地间顿时充满了灰暗,她并不怀疑在这之后会降下倾盆大雨,这么阴沉的天,在江南总是会下雨。

可老人们眯起眼睛,望着灰蒙蒙的天,只是嘴里叼着一杆旱烟和蔼的微笑。

“爷爷奶奶,你们,为什么下雨会开心?”

姬苏用她生涩的蛮语问。

老人们笑的更开心了,学着女孩咿呀般的孩子腔调,一个字一个字的回复她

“下雨了,青草长大,牛羊吃,牛羊长大,孩子就能,长大。”

姬苏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青州,很少能下雨,下雨,会肥了牧草,牛羊,就能活。”

嬷嬷补充道,拄着被摩挲出油光的拐杖,厚厚的布衣裹着枯瘦的身躯,笑容温暖。

“原来,如此、”姬苏艰难地开口蛮语,再次惹的老人们哈哈大笑。

名为阴影的纱布无声飘落,轻轻盖在青州的万顷大地上,却无法遮住春天时青州的美。

花,万里无边的野花在茸茸的青草间盛开,无名而坚韧,数不清的繁盛色彩相绽,涓涓溪河流淌,马儿饮水甩尾,那是种野蛮的美,自天的尽头而来,这些野花儿从雪山的山脚下一直盛开,一路连绵不绝地开至草原的尽头,横跨整座青州,连在长城上戍边的将士也能看到这种花儿,它的生命力旺盛,恰似蛮族那始终没有断绝的血腥历史。

一次又一次旷世的大战爆发在青州上,却没有一次能终结蛮族人血管里的英武和神勇。

在这片浩瀚的地界,蛮人的神始终以祂子民的鲜血和白骨书写历史。

可这样的地方居然也会有这么美的景色,就像世间最美的女子嫁给了一生尚武的君王,她以她的温柔和母性束缚住蛮人嗜血的性,再好杀胜斗的武士,也会为自己点上一根悠悠然的旱烟,在家乡的寨子里,望着万里的野花海,就那么静静的挥霍时光,旱烟的青烟缓缓蒸腾。

苍穹四方,天野无穷。

独属于蛮族的浪漫和宁静也蔓延在他们的血管里,和他们的残暴一同传续。

雪水融成的河流在日光下闪烁着粼粼的光,姬苏放眼望去,忽然有不可思议的阴影出现在她的眸心里——

十六匹高大的骏马护送在阴影的两侧,蛮族武士高举绘着龙牙与鹰爪的大旗,日光反射到森森的铁甲上,折射出的黑光威严肃穆。

她看的呆了,直到龙琉骑着马勒绳到她面前,她才堪堪地醒了过来。

“节日要开始了么?”姬苏问。

“嗯。”龙琉下了马站在她身旁“献舞给长生天的节日,春天的时候青州的牧民都是依河驻扎,哪家人的女儿成年了,到了可以婚嫁的年纪了,就会等到这一天,穿上最漂亮的裙子,在那个舞台上跳一曲舞,跳的好了,就有资格去万统城被王公贵族的儿子们挑选。运气好的,也有当上下一任雪母的女孩。”

“雪母是什么?”

“铁皇的正妻,一同治理青州的神巫。”龙琉淡淡地说。

“还要学蛮族的巫术么?”

“上一代雪母会手把手教,每一任的雪母都是如此传承,不过这么多年下来,很难说她们到底还能不能学到真正的上古巫术”男孩笑笑,牵起姬苏的手“走,我带你去渡筏上看看。”

女孩一个没有站稳,跌跌撞撞地就被拽了出去,夹杂着惊慌的目光扫过远处的高大渡筏,却难掩好奇。

那大抵是几百根翠竹编成的渡舟,坚韧的新竹作它的骨,柔软耐拉的牛皮作它的肌肤,水绝然浸透不到内部的支撑结构,舟身的下面又是坚实的吹气羊皮,撞上河床底部尖锐的石块也不会割开上了油的羊皮,更何况还有河两侧一直套在马身上的链锁。

泊船不是任凭自己自由地漂泊,始终有十六匹战马的铁甲上扣着链锁,决定方向和去留。

走的近了,护送的武士们注意到了龙琉,立刻摁住了腰侧的佩剑,目光灼灼地警戒。

“我是——龙琉!”蛮族少年大声喊,高举女孩手腕上的白兽裘。

女孩被他的嗓音吓的缩了缩肩膀,马上抽回手,立刻躲到他的背后去,小鹿般的警惕。

“为什么你要喊那么大声?”姬苏小心翼翼地问龙琉。

“他们穿着铁浮屠呢,你看,那么厚的甲胄套住脑袋,除了刀劈上甲胄的声音,其他什么都听不见。”龙琉指着十六匹骏马马鞍上的武士,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姬苏仔细看去,确实是一层一层套着,铁甲内部还夹着缓冲保暖用的绒毛内衬。

“再把你的手举高些,他们没看见。”

“哦,哦。”姬苏努力举高手。

那一抹白色在青州的浩瀚里是罕见的白,蛮族武士们见了那抹白色,就知道无需言说的信息。

蛮族武士让出了一条通道,黑色的锁链摩擦,发出可怕的响声。

渡舟的背面是一副辽阔的壁画,那真的是一副在巨大岩石上雕刻着的古老壁画,生生的固定镶嵌在渡舟的中心,起到远海大船压舱石一样的效果。

雄伟的君王跨马盘刀,在君王的背后,山一般的骑兵压过大地,大地是苍灰色的漆黑,天空是熊熊燃烧的巨日,在君王挑目望去的地方,是被他一统山河的浩瀚青州。

七只盘旋的苍鹰死于他的刀下,无数与他同衣的兄弟倒在他的马蹄旁,巨日燃烧。

“那画着的是什么?”姬苏问。

“耶律家族的尊主,我们的大圣大明神烈天皇帝,统一大辽的草原之鹰。”龙琉牵着女孩温软的手,一步步踏上登舟的小阶梯,那阶梯的口子居然是从石壁的下方伸出来的,这幅石壁是不完整的。“你感兴趣么?那我讲给你听。”

“嗯。”姬苏点点头

“看到那些与阿保机穿一样衣服的人了么?那都是他的亲弟弟。阿保机还不是皇帝的时候,只是个契丹八部联盟长,他参考了你们汉人的制度,背叛契丹人三年一选,以次相代的旧习,建立起了世袭的君王制度,也就是我们如今的铁皇。”

“他的亲弟弟都反过来叛乱了么?”

“对。一共三次叛乱,不满阿保机改革的氏族贵族实在太多了,为恢复契丹古老的世选制,那些和阿保机一样具有当选资格的氏族贵族,来自迭剌部的阿保机亲族,便串通一气,拉帮结派,决心与阿保机决一雌雄,也就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诸弟之乱。”

“维持了很久么?”

“三年。他的大弟弟,二弟弟,乃至于三弟四弟,都举起了屠刀,联合外族要诛杀他们的兄长,但他们没有发现,他们的兄长已经不是那个会在寒冬里抱着他们一起取暖的阿保机。”

“...兄弟相残啊。中原的皇族里,也时常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生于帝王家,为争夺权利而弄脏双手实是常事。”龙琉笑笑。“总之最后阿保机的弟弟都被他处死了,他成了草原上血统最纯洁的王,他的弟弟们还未诞下子嗣就已死去。”

“那,那些鹰呢?”

“是当时的契丹诸贵,阿保机即使清算干净了他的弟弟,也没能震慑住不满于改革的诸多贵族,其余的七部族联合起来逼迫阿保机退位,以恢复旧可汗的大旗强抢了阿保机的可汗位置,阿保机为了保存实力,示弱交出了可汗的位置,也交出了牛羊和土地,当时正值唐末,不少逃亡的汉人流窜到青州,阿保机收留了不少汉人,这些汉人里有铁匠和泥瓦工,他们合计着一起去汉地筑起高高的城池,那城池的地势极好,有丰满的盐和铁矿,再加上阿保机擅于治理运用汉人,他的实力又马上强大了起来,于是在第九个年头,他设宴于盐池,邀请七族首领来城中品盐。”

“看起来你们蛮族人的王,不像我们的楚霸王一样,会在鸿门宴上心慈手软。”姬苏探头进入了渡舟内,掀开一帘帘披挂的幕布。“里面好黑,而且好安静。”

“跋貉节的渡舟三十年才会换一次,每一次的花费的工钱都是难以想象的天价,隔音的工艺自然也是一绝。”龙琉骄傲的昂头,带着她穿梭。

“故事的后面呢?”

姬苏又问。

“耶律阿保机诛杀七部首领,废除可汗制,在青州建立起同汉人一致的皇帝制,也就是我们如今的铁皇,立国修都。”

“学我们汉人倒是有模有样”姬苏狡黠的笑了起来,一只手捂住轻笑的嘴。

蛮族少年有点恼怒的停了下来,一只手摁在中原少女的头顶,严肃的说“你!这可是青州,你和我开玩笑不要紧的,和别人说了,别人会砍你的。”

“真的?”

“我们这最讨厌别人喊我们蛮子了,中原的人怎么会比草原上的高贵呢?”龙琉按着自己的胸口“不都是一颗心脏,一个脑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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