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晚风(1 / 2)
凌乱,一片凌乱。
大抵是杯面盒啊啤酒瓶啊之类的东西吧,整个房间都浸在那些腌臜事物的气味中。
而这个房间的主人,此时正坐在电脑显示屏面前敲打着键盘,没有梳理的头发拧成一团,脸色因熬夜而呈现出吓人的苍白。
啪嗒啪嗒啪嗒。
又过了一个小时,大概是男性的生物向后靠去,倒在扔在地上的沾满杯面油迹的枕头上,像有仇般拼命揪着自己的头发。
啊啊,真是够了,如此老套而突兀的开场,就像我正在写的小说一样。
没错,这个半死不活的男人就是我,梁朔,二十岁,是个写手——听起来似乎很了不起,而且常常被认为只是坐在那里敲字就可以获得收入的职业。
实际上完全就不是这个样子,不如说差了十万八千里。
我仅仅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家伙,写过的几部作品也一律反响平平,只能靠在外面打工和给某些三流期刊投稿才能勉强贴补家用,这就是我血淋淋的生活现状。
我从地板上坐起身来,四周都被垃圾堆满,几乎无法下脚,我好容易转移到窗前,点燃一根烟,现在是深夜时分,冰冷的无机质的玻璃之外,城市灰色的水泥大楼让人想起缚住普罗米修斯的巨石。
劣质烟草的气味呛得我咳嗽起来,我推开窗。
这让我觉得身上有点冷,倒使人清醒了不少,突然想起昨天接到母亲的电话这件事。
她希望我能回到故乡的镇上,接手家庭经营的店——我曾经避之不及的事情。
太累了就回来吧,她说。
——黑夜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
诗人曾经这样说过,然后他投身于列车的滚滚车轮之下,此时展现在我面前的黑夜有何物呢?
黑夜中还存在着风,但是风穿过我因为烦躁而被汗水濡湿的掌心,什么也没留下。
曾经想要大干一场的愿望已经渐渐熄灭,在逼仄的现实面前化为一堆半凉的灰烬,我无法从那之中刨出我的未来。
※※※
也许我也应该回去一趟了,那个曾经想要逃避却又充满温情的地方。
没有告知任何人,破晓时我搭上了回乡的列车,在天空泛起奇异的粉红之时,列车开进了乡间色彩极浓的小小的火车站。
夕阳并不耀目,蝉鸣携着夏日的余温扑面而来,在小镇,即使是夏末时分,也要比城市的盛夏更有夏的风味。
“……我回来了。”我站在这样的世界里,不管之前是否完全情愿,此刻的我心中充满了隐秘却真实的喜悦。
没有坐公交,背着行李,我顺着那条横亘小镇的河行走,天空的流云变幻不止,倒映于河川当中,可以嗅到潮湿的水的气味。
镇上的人一直都不是很多,可以算得上是宁静,空气中的热意将散未散,草木的清香渗在当中,举目处满眼青翠——这是个安详的傍晚。
飒飒飒飒飒。
草地是柔软的绒毯,在长长的河堤上延伸,我把背包扔在一边,在那之上坐了下来。
在尚还年少的光景里,我曾经和友人在这河堤上奔跑,有时还会被混在其中的葎草刮伤脚踝,现在这里已修整成一片整齐的草地。
果然还是在改变,那是当然的。
无名的河——又或许只是我自己不知晓名字——静静地流淌,泛着潋滟波光,是这风景中沉默的守护者。
那个时候,我常常想,河的尽头是哪里呢。
“会流向何处呢?”似乎是有谁将我的思绪诉诸语言,我当然不会浪漫到认为是缘分之类的,只是巧合罢了——那发出叹息的是个甜美的声音,我回过头,视线突然被攫住了,被一个绮丽的生物。
大概被称为少女的生物站在堤岸的边际,浑身笼罩在茜色的夕阳当中,如果放在小学作文里,大概会用“梦幻的色彩”这种词句吧。
——在晚风中摇曳不止的绸缎质感的黑发。
——略显苍白孱弱的面容。
——定定地望着河川的玻璃球般的双眸。
——纯色的连身裙所勾勒出的属于少女的纤细身躯。
“嘿嘿,晚上好。”似乎察觉到我的存在,少女转过身来,我被莫名其妙地打了招呼,特别还是用这种看似熟稔的方式,这让我有些尴尬。
面前的少女莞尔一笑,不知为何,让人脑海中浮现起露水从百合花之上滚落的画面。
“欢迎回来哦。”她轻声说。
“……我们认识吗?”或者,是因为我带着行李吗?可是,我没准只是个游人啊。
“唔……因为你刚才露出了相当怀念的表情。”
“啊,是这样啊,有那么明显……”心跳意味不明地加速了,我喃喃自语。
少女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棉布裙摆轻盈地降落在草地,只发出窸窣轻响,花茎般的脚踝裸露在外,被天光染成淡粉。
“真漂亮,就像银粉色的缎带,绑在马卡龙礼盒上的那种。”我被这少女情怀满得快要溢出来的比喻逗弄地“噗呲”一声笑了出来,虽然有些失礼,但精神也随之猛然松弛了下来。
没错,就算的确怀念又如何,难道是值得羞愧的事情吗?
人类不就是时常从回忆中汲取养分而生长的植物吗?
只要枝干向着未来伸展就好了。
“啊,我说了什么好笑的话吗?”对方倒是惊慌了起来,虽然这副模样的确很可爱,但果然还是不要吓唬她了。
“只是……觉得高兴而已,真是好看啊,这样的景色,有多少年没有见过了呢?”
“……嗯,那就好好看一会儿吧。”于是我和这不认识的少女,在河边肩并着肩,看夕阳一点点沉入地平线,“这样的景色就跟梦里的一样啊。”
如果可以,真想一直做梦。
我没有说出这句话,作为一个成年人说出这样的话,也许会被笑话吧。
“我叫做岚哦。”在临别的时候,少女如此说。
这样的场景似乎以前也出现过,但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是和谁,少女走远了,我仍失神地站在那里。
年少的岁月啊,果然这种事情只要一想就无法再抑止。
这是在夏天终末的一日傍晚,我回到故乡时发生的事情,我在河边遇见了一个叫岚的少女。
日光照进窗,众鸟的啼鸣如在耳畔般清晰,许久我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回到了这里,这是在家乡的我的卧室,我正躺在床上,这不是所谓的赖床,现在刚刚是清晨六点,我失眠了。
只是心绪烦乱而已。
我在想一个人,这也不是所谓的思春期——我早就过了那种年龄了。虽然我的确曾经对这个人怀有好感,没错,我说的是“曾经”。
昨天在餐桌上和母亲谈论起几位一同长大的友人近况时,她甚至提到了很多和我只有过几个月交集的人,却一直没有提到祈纱,而我也不太想提醒她,我和祈纱之间若是回溯起来,又是一些不快的事情,我不希望母亲知道那些事情,她一向认为我们关系不错的。
可是最后,母亲放下筷子,神色却突然凝重了起来。
“你还记得高中时和你关系不错的那个叫祈纱的孩子吗,她……”母亲的神色透着悲戚,她是个心软的人,这让我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我几乎要开口制止她说接下来的话了。
祈纱的身体一直不好,我是知道的,可是会死这种事情,我从来没想过。
然而我慢了一步,耳边传来母亲的话语,大概是说了“祈纱的病,可能没有多少时间了”之类的话。
“你是不是去看一下她比较好。”
“唔嗯……我吃饱了。”我含含糊糊地应着,撂下碗,几乎是逃上了楼。
脑海里印着我落荒而逃前一秒母亲那似乎有点不可思议的表情,也许她不太敢相信自己的儿子在面对曾经友人的不幸时竟然表现得如此冷淡,然而随即她的神色变成了神经质的温柔,每次她露出这副神色的时候,我都觉得有点害怕。
那样的神色,就好像我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可怜人。
其实此时我的心中,却是无法遏止的动摇。
祈纱,我少年时期的友人,但是如今每当触到这个名字,胸口就会不由自主地涌上一股复杂的情感,痛苦,还有些许不太愿意承认的寂寞。
而如今,承载着这股情感的这个人可能就快要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旦触碰到这个开关,我就一股感到深不见底的恐惧的悲哀。
※※※
蝉声吵个没完,这也是夏的特色,我走在去医院的路上,斑驳的树影在我头顶上不住地摇晃——最终还是觉得去一趟比较好,不管见面后会有多么别扭。
手里还提着现买的水果,塑料袋的提手已经被手中的汗水濡湿,那个人看见一定会毫不留情地嘲讽我的,我甚至仿佛听见了她带刺的冷淡话音。
这样想着,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忘记了祈纱生了重病这回事儿,是啊,在这种情况下,她又会是什么样呢?
心头那股不适感愈发浓重,荆棘般的不安刺着我的神经。
我走进住院大楼,由于中央空调正在运作,空气凉爽而浑浊,混着病人小便骚味和饭菜的油味,还有略显刺鼻的酒精气味。
周六周日探病的人数剧增,我实在不想在巴掌大的电梯里跟人挤来挤去,只得改从楼梯走,随着楼层数的增加,眼前的情景也变得越来越不对劲,而到了祈纱所在的五楼,扶着墙走动的衰弱病人、偷偷哭泣的家属以及神情无奈的医生,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在宣告着不幸。
胸口的焦躁感也愈发强烈,眼前的一切终于让我有了自己去探望一个濒死之人的实感。
而那个人是祈纱——这样的认知终于让我心中的情绪崩裂开来。
我快步走向公用卫生间,用凉水洗了把脸,又扶着镜子深呼吸了三十次,直到我确认自己能够神色如常地跨入病房,面对变成任何模样的祈纱,才走了出去。
按着服务台打听到的号码,我找到了祈纱的病室。
推开门,这间双人病房里只有一张病床上有人,显得有些冷清,角落里扔着几只蓝色的塑料折叠椅,墙上挂着液晶电视,正播着一点也不好笑的相声。
然而病床上的少女并没有在看这无趣的节目,她正垂着头看着别的什么,比一般人颜色稍浅色的发丝遮住了她的面容,却是一副相当安宁的光景,单是看见这个熟悉背影的瞬间,我便喉咙发干,手脚也不知往哪里放,只得紧紧握住塑料袋的提手,不一会儿皮肉便被硌得生疼。
而她察觉到有人来,便飞快地把那东西藏到了枕头下面。
随即她抬起头看向我的方向,露出张蜡白的面容,正是祈纱,她瘦了很多,纤细的身体套在宽大的蓝色条纹病服里,从弓着的背部都可以看见突出的脊骨。
她的眼中透出明显的疲态,可见正被病痛折磨着。
“我来看你了。”我怔怔地盯着许久未见的她的脸,一时什么别的话都说不出来,只得僵硬地客套了一句。
她回望过来,我似乎看见她眼中突然闪过的动人光彩——即使在病中,她也还和多年以前一样漂亮,那种钻石般凛然的美貌仿佛无法任何事物侵蚀——可等我反应过来时,她又恢复到那副惯常的无所谓的神色了。
她很快认出了我,然而并不吃惊,似乎我就是一个让她兴味索然的过客。
“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虽然这话可以讲得如同久别重逢的友人或是恋人般,可是祈纱偏却是用讽刺的语气说出来的,特别是加上后面这句话,“该不会是放弃写小说了,看样子你的梦果然做不下去了吧。”
无法回答她的问题,因此二人又陷入了诡异的沉默,我僵硬地站在那里,盯着电视里那一张张虚幻的笑脸发呆,半晌掌中的刺痛才让我想起手中提着的慰问的果品。
“苹果,你应该可以吃吧?”
“……吃了不会死。”祈纱的语气仍旧不是很友善,熟悉的自伤式的毒舌,但似乎神色和缓了一点,我如蒙大赦,拿起桌子上的刮皮器,坐到床边的椅子上,一边削苹果,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祈纱说话,似乎这样就能让自己不尴尬似的。
“电视要不要换个频道?”我发现少女正兴味索然地盯着电视屏幕,便问了一句——这医院病房的遥控器应该是统一收走了,只能用侧面的按钮切换频道,祈纱下床去换台肯定很麻烦。
“……阿朔,不要把我当成是玻璃做成的物件,起码我现在绝对不会因为你某句话说得不对而立刻死掉。”她突然开口,然而并没看向我,我被这拒绝的态度噎得说不出话来,手上也失了准头,剜下来一大块果肉,这使本来圆滚滚很可爱的苹果看上去像张着大口的怪物。
死。死。死。
我不想听见祈纱用这种语气谈论这个字,残酷得能够刺穿一切绮丽事物的字眼。
明明表面上是对生死泰然,却有不知为何有种违和感。
但是健康的我没有任何资格,因为我无法体会到濒死之人万分之一的心情,对于祈纱这种态度,我感到无比难受,又无从安慰。
“你是不是……”很焦躁,我是这么觉得的,祈纱现在很焦躁,然而我却无法说出口,我觉得大概是我的突然到来造成了这种情况,在我进门之前祈纱还在安静地看书。
“没有,我很好。”她把我削好的丑陋苹果捧在手里,并没有吃它,单是怔怔地盯着,足有三分钟。
对话又无法进行下去了。
我又拿了只苹果,正当我想把它削成稍微可爱点的小兔子形状时,门被推开了,这沉默的局面终于被打破,一位穿着护士服的年轻女性推着医疗推车走了进来,看见坐在一旁的我,她笑着说:“啊呀,今天有客人吗?”
“嗯……要测体温吗?”祈纱不再看我,而是转头问阿香。
“是啊,今天感觉怎么样?”
“感觉还行。”
“这位呢?我是负责祈纱的护士阿香,你是祈纱的朋友吗,叫什么名字……难不成是她的小男朋友?”突然,名为阿香的护士小姐笑眯眯地望着向我。
这个瞬间,我觉出祈纱的身体明显顿了一下,她说:“他叫梁朔,是我高中时的同学。”
“哦?”
“对……我们不是……”少女的反应让我有点莫名沮丧,然而更加显著的情感是赧然,我觉得浑身的血都冲到了面上,支支吾吾地解释着。
万幸的是护士小姐没再打趣我,而是轻笑着扭回身去给祈纱测体温了,我逮住这个机会立时站起身,借口去厕所,几乎是逃也似的走出了病房。
我在露台上站了一会儿,期间犯了烟瘾,准备去吸烟区,突然想起祈纱闻不得烟味,只得作罢,这使得这等待的时间更加难捱,其实我方才或是现在直接走掉的话,祈纱恐怕也不会有任何表示吧,只是我不想表现得更加狼狈而已,虽然我知道自己之前的反应已然暴露了我的内心,凄惨的感觉涌了上来,我在露台上来回踱着步。
等我再度回到病房,阿香已经离开了,电视里的节目换成了连续剧,祈纱仍旧没有看电视,而是望着窗外:“你回去吧,在医院呆太久了也不好。”
“好吧……我会再来看你的。”
“……随便你。”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的声音变得柔和了许多。
而后她不再说话,也不再看我,从这间病房正好可以看见横亘小镇的那条河流,夏日的阳光给它镀上金色,就像许多年前所见的一样,耀目到刺眼的程度。
走出医院,像受惊的鸽子般扑棱棱而来的阳光让人微微眩晕,我不知道该去往哪里,只是一直向前走,直到我反应过来,映入眼帘的已然是熟悉的景色,潮湿的草的腥气充斥着我鼻腔,就好像是受到什么引导似的,不知不觉我竟然又走到河边来了。
“日安。”耳边传来少女娇嫩的声音,沉思的我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问候猛然叫了出来。
“呜啊——”对方似乎反倒被我吓了一大跳而发出悲鸣,面前站着的是沐浴在光之中的岚,她仍然穿着纯白色的连衣裙,棉布的裙裾跟纯黑的发端一起在风中轻飘飘地摇曳着,不禁让人想起枝头绽放的栀子。
从裙底探出双属于少女的花茎般的小腿,被夏日浓郁的草色映得愈发白皙,纤细的足踝被凉鞋的绑带系住,结出两个蝴蝶来,这鞋子平平的跟,白嫩的脚趾坦诚地从鞋头冒出来,正是典型的小女孩喜欢的鞋子样式。
“所以说被吓到的是我好不好,为什么你反应比我还大……”
“嘿嘿。”岚不好意思地笑,有点傻兮兮的,然而我可是完全笑不出来,“又见到你了呢。”
“嗯是啊,这还真是孽缘。”
“对了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无视我的反应,少女依然自顾自地继续着对话。
“……梁朔。”真是生硬的自我介绍,然而我除了说这个也没什么别的能说的了。
“那我叫你小朔可以吗?”尚且处于预料之中的回答,其实我以为这个家伙会给我起一些奇怪的外号之类的,这少女看上去就是会那样做的类型。
“随你便。”虽然很明显我比这位少女大了很多岁,但是我现在实在没心情和她计较这种称呼问题。
“那个,你不开心吗?”似乎是觉出了我的异状,岚立刻担心地看向我的脸。
“没什么,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我试着蒙混过去,但是胸口骤然满溢的酸楚却让我几乎哽住,说实话我真的不太想和并不熟识的人暴露我的内心,哪怕是这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少女。
“骗人,你的表情不是这样说的。”又被发现了,又是“表情论”,真是够了,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却屡屡被仅有几面之缘的岚看破,果然我对自己的定位真是有失偏颇。
“你怎么想都好。”感到愈发焦躁,就好像是什么东西被刺探了一般,我像一只犬类嗅到危险露出獠牙一样将语气转向犀利。
“可是,明明不开心为什么要装作无所谓呢。”真是天真,我拿这种人最没办法。
“是不能说的事情吗?不能说出口的痛苦,一定是很不得了的痛苦,虽然我不知道能不能帮助你稍微开心一点,如果说出来会更难过的话,就看看风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