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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枕山不想再说往事,转了话头,道:“你烧了郑覃的粮仓。”

“他那粮仓没几粒米了。他想要你别回帝京对吧?”顾濯反问,“他说的不错,你若回京,就是死了数年的亡魂归来,即便是陛下也难以替你遮掩,你身在帝京的妻儿怕是也难过安生日子了。”

“我已不打算回京。”

“郑覃的意思是要你留在通州,可陛下却并非此意。”

“你如何得知陛下的意思。”

顾濯道:“当年你府门被烧,陛下安排你做了一件事,你手里的青甘舆图与城防图并非只是为了让你放在手里。陛下不想让你回京,你应该知道是什么意思。且,陛下正在筹备收复青甘的兵马,此重任离不开你。”

宁枕山知道青甘失守容易收复难,也知晓李南淮从未想要将青甘弃之不顾,即便是现在没有办法将青甘收回,也总会有那么一天。

那尸山血海的地方,终究有一天要回去。青甘虽非宁枕山的故乡,却似乎也在他的心底结成了一道枷锁。

他并未说话,只见那藏在帷帽下瘦削的人摘了帽子,他恍然愣了神。

宁枕山下了马,站定片刻,仔细看了这熟悉的眉眼,确定是受忠帝没错。

“顾濯,怪不得你举止如此反常。受忠帝竟还活着。”他看向谢熠秋。“你私藏受忠帝,此乃死罪。”

“陛下是‘顺位’,为何不能留受忠帝活?”顾濯道。

宁枕山自然知道李南淮并非顺位,顾濯的话中满是讥讽。他叹了一声,哼笑道:“那你便是要与陛下分庭抗礼?”

“俗话说兔死狗烹,你我已将陛下送进他想要的明堂,若我此刻身在帝京,早已被陛下用千万种法子送入诏狱,而你最有可能的是死于路途,他连一个入京的机会都不会留给你。”

宁枕山半生戎马,生死都会是边疆的人,若真成了野鬼,也只能留在边疆。当初有人替他保了一家人,依然是始料未及的了,他唯有感念当初的圣恩。

他虽知道李南淮谋权篡位有自己的一份功劳,却不能忘了受忠帝曾经的恩情。“陛下,江山易主,宁枕山也已死,臣今日只当没有见过你,来日若是再见,我便只是北明李氏之臣,不会手下留情。”

“大帅竟还能记得我。”

“不过是替宁枕山留下了一点记忆。”

顾濯跨在马上,马蹄往前挪了几步,“江山易主,受忠帝也已经死了,若是重善将军要对我的人做些什么,我也不会念及旧情。”

当初顾濯是谢熠秋的侍君,满帝京皆知,却唯有与他交好之人知道他并非真心,一切皆是为了李南淮。但现在顾濯说出这番话,倒是令宁枕山瞬间明白了,顾濯此人从未说过真话,连做法都是难辨真假。

宁枕山心中明了,今日一遭,便注定要将从前的一些小恩小怨都了结了,不要再左右相顾。他定是要回西北的,不论李南淮打算如何对待他,他都是要回去的,不只是因为帝京没有他的立足之地,更是因为他心里有一块没有愈合的疤。来日李南淮下令收复青甘,他自会首当其冲,生死不论。

他双膝下跪,而后将头重重地磕在地上,算是还了受忠帝当初对他家人的顾念之情。

他上了马,道:“将士本该死沙场,诛敌寇,收疆土。江山社稷于谁手,终究皆为同池鱼。若天下不安,失地难收,我刀剑刺椎亦无妨。若天下和乐,盛世安康,我隐匿山野无功禄,亦甘之如饴。顾大人且守好你的人,我会守好北明的江山。”

他一生都不适合争权夺利,却一生都在旁人的争权夺利中奔波,或身死,或苟活,难见妻儿,亦难守山河。

顾濯拱手,“重善将军若有朝一日拿回青甘,也算不负自己重活一世。天下之辈,没如将军。”

卫军为宁枕山让开了一条路,他没有退路,那是他唯一的路了。论算计,他算不过任何一个人,便一生都活在别人的算计中,唯靠着一口硬气活着。而今,他便是要靠着这一口硬气,不再掺和任何算计。

顾濯瞧着他策马扬鞭,湮没在飞尘中,往后看,是升入苍穹的黑烟,顾濯掉转马头,一只手紧紧握着谢熠秋的手。“秋玉,你丢失的军械,我一个不落的替你拿回来。”

还有他这么多年被谩骂与误解埋进尘埃里的尊严。

第90章

谢熠秋带了一千卫军随行, 只得找了地方安营扎寨。顾濯今日一路颠沛,又喝了郑覃府上的酒,好似喝了假酒, 一下午都觉得身子不舒坦。

这地方是一处早已空无一人的寨子,今夜却燃着篝火,在寒夜里热气腾腾。窗子四下漏风,顾濯头疼地倚靠在屋内燃起的火堆旁。

两人早已用了晚饭, 但却没有丝毫的困意,顾濯盯着燃烧的火,心想着宁枕山一生辛苦, 因为别人的争斗而令自己在生死边缘终日沉浮, 竟还能说出那般大义之辞, 实属不易。而他却做不到, 或是舍己渡人,或是头悬梁锥刺股, 又或是以德报怨, 他都做不到, 他睚眦必报, 铢锱必较。他创造出一个混乱又争权夺利的世界, 将某个人视为虚构世界里的玩物, 不过都是为了自己,而他将自己困在这里, 便是要自己承担自己做下的恶果。

月光顺着窗照进来,像是笼了一层薄纱, 盖在谢熠秋白皙修长的手指上。他凑近到顾濯跟前, 手背轻轻抚在顾濯的额上。

顾濯抬眸看着他, 伸手将他冰凉的手握在手心里。

谢熠秋与他贴的近, 就这么被他紧紧握着,好像今天白天一样。

“头还疼吗?”谢熠秋关切地问。

“我猜郑覃喝的是假酒。”

“通州人粗野,寻常酒水自然是入不了郑覃的眼。”

顾濯淡淡一笑,将头埋在了谢熠秋肩头。所有人都觉得他无所不能,从当初“玄师”这个称呼安在自己头上开始,到如今世人皆知他心思歹毒。可他忽然觉得自己也并非铁打的身体,他就想这么依靠在谢熠秋身上,闭着眼睛轻嗅他身上的味道,才能觉得安心。

谢熠秋微微侧头,将唇贴在了顾濯耳边,只闻肩头上那人闷闷地开了口,“秋玉,若无你,我该怎么活。”

他真想说一句,这世上他谁都不认识,唯独认识一个你。他不该将这样一个干净的人放在如此浑浊的世间。

两人互相依偎,不是一个人依靠另一个人,而是抱在一起。

谢熠秋声音沙哑,“这世上若无我,在你心里却有一个我,足以同你一起抵挡疾风骤雨。”

顾濯轻笑一声,他知道现在自己对谢熠秋已经不是亏欠,也不是依靠,而是前所未有的爱恋。

他抬了头,目中满是侵略的欲望,狠狠地在怀中那人的唇上深吻着,紊乱的鼻息交杂着,他的手紧紧抱着那人,舌尖软肉探索,恨不得将那人吞进去,像是生怕他忽然消失,或是自己忽然消失。

许久,才在藕断丝连中分开,两人四目相对,微含笑意。谢熠秋被顾濯方才那种攻势吻到身子软麻,靠在他身上,淡淡道:“累了便早些歇息。”

顾濯垂头在谢熠秋耳朵上咬了一口,声音沉闷,“我从不会累。”

“可我心疼。”谢熠秋缓缓起身,眸中带着难以言喻的意味。“衡之,我心疼。你知我今日见到宁枕山时,心中有多少话想对你说。”

顾濯轻抚了他的面颊,“为什么是想对我说?”

“从前若无你,我会被朝臣逼着定宁枕山的罪。我本就护不住李氏,宁家一家老小定是要步了他们后尘,成为孤魂野鬼。可是衡之,我心中难安。”他抱着顾濯的脸,眸中竟然带了泪,“有你之后我自在多了,你可以替我做恶人,行恶事,我本以为心中可以安稳了,可后来还是变得不安。你定是要弃我而去的,衡之,你定是要替他篡了我的位。”

谢熠秋这么聪明的人,他从一开始就知道顾濯居心叵测,可顾濯却又明明没有对自己做出什么罪大恶极的事,他找不出一件能将他打入牢狱的罪名。

顾濯怔住了,他在心底乱了阵脚,想着自己当初到底做了多少蠢事,活该被他一笔一划记住了。他贴着他的额,“当初是我做错了。”

“不,若无你,我早该被千刀万剐。”谢熠秋哑了声,“明明是你先招惹我,用最好的一切待我,最后却是为了旁人,亲手将我推进地狱。衡之,我当真是爱你了,是你让我爱你的。”

不及他说完,顾濯便从他脸颊跌落的泪看见了真心,一个曾经高高在上的天子如何在自己怀中哭成了泪人,他说的话全都是对的,字字锥心,却不是刺在顾濯身上,而是刺在了自己身上。顾濯猛地将那唇吻住,他衣衫半挂着搭在自己身上,被顾濯攥的皱巴,脸上生出一股潮红。

顾濯并未从他的脸上挪开,而是继续将他的泪舐去,他心里的坚甲早已因谢熠秋而分崩离析,碎成了碎片。他甚至不敢多说一句话,只在谢熠秋耳边咬着耳朵,说:“是我让你爱我的,我求你只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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