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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箭射穿你肩膀,你都这么信他,”周璨回想接到冯齐密报心神难安的那几日,气不打一处来,“我让你在西北好好呆着,你后脚就给我跑苏南来了。”

“京城多事,小宛归并成宛州,到时候皇帝派遣官员交接,你同冯齐一道随他们回去……”

“等着你‘他日相见’?”林晏打断他,面色冷了下来。

周璨回看他,他似乎很是疲惫,手撑到身后掐了掐腰,放软语气,道:“安儿,听话。”

林晏站起来,他方才一直跪着,一副讨好撒娇的模样,这会站直了,周璨才发觉他又长高不少,肩膀舒展宽阔,端是位飒爽英挺的小郎君了。

“留玉,我不是九岁的小娃娃了,皇帝刚封我安西将军,你用不着万事都蒙哄我。”林晏面上泛寒的时候便很不像叶韶了,倒是像他外祖父。

周璨冷不丁被他叫了字,心里古怪得很,有种被冒犯的难堪,甚至有一丝诡异的酥麻。从前林晏动怒,他总觉得可爱,大概他总免不了见着林晏孩童的模样。几个月不见,林晏此番倒真是脱胎换骨了,生死杀戮,大概是能让少年郎一夜长成男子汉的最残忍途径,周璨望着林晏眼中冷锐光芒,惊叹之余隐隐感到惋惜愧疚,他终究是将一枝柳削成了一把剑。

林晏也终究成了真正的叶家人。

有些话到了嘴边却又堵在舌尖,周璨心中忽而很乱,他摁了摁眉心,精神不济,恹恹道:“先去睡吧,明日再说。”

揽月立即过来伸手示意,一副干脆送客的模样。

这一路积压的思念与雀跃在此刻化作失望愤懑,林晏有多期待就有多恼怒,他站在那儿,捏了捏拳头,沉声道:“说到信与不信,那日在芦城,你说你总会告诉我一切的,那如今我千里迢迢来了,你可愿开口?”

周璨的搭在被上的手指轻轻一跳,他拧了拧眉,低头盯着自己手背,默然不语。烛光清浅,映得他面色苍白,眉间轻愁。

林晏轻笑一声,抱起手臂,道:“那我再问你,陆尧清,是不是你杀的?”

周璨按在身前的手紧了紧,这才转头朝他看来,林晏一瞧他眼神便明白了,见他要说话,林晏举起手堵了他,冷笑道:“明日再说不是吗,搅了王爷清梦,给王爷赔罪了。”他转头就走,将那帘子摔得撞在墙上闷闷一声。

周璨下意识急忙坐起来,被揽月摁住了,她小声道:“王爷,小心着些。”

周璨其实也压根没法迅速起身去追,动了动腰就折断了似的疼,他撑着后腰跌坐回去,又收手抚到身前。

丝面的薄被滑溜下去,露出他身前一抹圆隆。夏衫轻薄,又是双胎,这近五个月的肚子已然不容小觑,这么坐着压得他髋骨都发酸。周璨摸到腹顶,揉了揉,咬牙抽了口气。揽月便瞧见就是方才这么一起一坐的空档,周璨额上已是冒了层薄汗。

揽月伸手***的腰,小声道:“可要叫方先生过来?”

这两个小东西会动得早,周璨宫体有伤,这月份,小小作动起来竟也难熬得很,这段日子他总要到了天边吐白才昏昏沉沉睡上一会,林晏来时他其实并未睡熟,身上实在倦得很,不想与他耗神,话便说得急切了些,怕是叫林晏委屈了。

周璨摇摇头,耐心地安抚腹中的两个孩子,他疼得背上一阵阵地冒虚汗,薄衫便贴住了皮肤,更显他背脊骨骼清晰,瘦得叫人心酸。揽月见他难受的样子,轻声道:“我去把他找回来。”

“怎么着,你还能把他打晕了扛回来吗,嘶……”周璨低了低身子,勉强笑道。

揽月扶着他,想了想,说:“他刚出去的时候眼睛红着。”

周璨愣了愣,没说话。他打圈揉着腹底,咬牙叹道:“小兔崽子,欺人太甚。”也不知是骂肚子里的还是骂刚摔帘而去的那位。

“派人跟着他,”半晌,周璨缓缓躺了回去,筋疲力尽似的用手背盖住眼睛,“要是能把他气回京城去倒也好了。”

揽月给他理了理被子,站在他身后干巴巴道:“您也想够久了,如今他都来了,还没想好吗?”

一通折腾,周璨眼前都发昏,自暴自弃地埋进枕头里,闷闷道:“明日再说。”

揽月提起灯盏,故意用叹气声来吹灭了烛火。

第五十三章 久雨

阿史那卓在房门被推开的时候从枕下拔出刀翻身而起,看清林晏后气得用突厥语骂了一声,问:“你不是去王府了吗?”

林晏盯着他问:“喝酒吗?”

“有病啊你天还没亮喝什么酒?哪里有酒?”

林晏没回答,转身径自走了。

阿史那卓愣了愣,骂骂咧咧地爬起来穿鞋,追了上去。

林晏一路绕过趴在柜台后面呼噜震天响的伙计,一直下到酒窖,掏出刀来将锁砍了,进去开始搬酒。阿史那卓“啊”了一声,林晏转过头瞪他一眼,把酒坛塞进他怀里,自己又抱了一坛,转身出去了。

林晏夹着酒,回到柜台那,将银两放在熟睡的伙计手边,又悄无声息地上了楼。阿史那卓到这会笑起来,跟上他。酒楼二楼厅堂外有阳台,正对着秦淮烟雨水光。

林晏手摁在扶栏上一撑,整个人翻身坐到栏上,两条腿冲外凌空荡悠,拔了酒塞,饮了一大口。阿史那卓走过去,提着酒坛俯身撑在栏上,偏头看了看林晏,哪壶不开提哪壶地问:“不是说要去见你家王爷吗,怎的,吃闭门羹了?”

还不如吃闭门羹呢。林晏又喝了一口,不耐烦道:“不是汉语不好吗,哪这么多话?”

阿史那卓挑起眉毛,当时果儿沟里还一口一个首领的,这一个月同行下来,这人还跟他呛上声了,是他狼主拿不动刀了?不过阿史那卓也不是真生气,反倒是觉得有点新奇,凑上去又道:“林晏,你还挺好玩的。”

林晏正气闷,懒得同他说话,只在鼻子里哼了一声。

阿史那卓也开了酒,喝了一口,咂咂嘴,似乎不太喜欢江南的糯米酿,歪着头笑看林晏:“我本想你们中原人,都有点,那如何说的,迂腐?”

“你就是最正宗的,教书先生管教出来的,乖巧的好孩子,”阿史那卓拍拍林晏肩膀,继续道,“不过你心里有火,噶乐,火焰,”他把手举起来摆动指头模仿火焰燃烧的样子,“所以我喜欢跟你做朋友。”

“就像刚才,”阿史那卓继续摆动着指头,模样有点可笑,“你的火源,是你的王爷。”

林晏嗤笑了一声,低头把玩着酒塞,却知道他说得很对。

林晏想大概他是真的像小舅舅,离经叛道,漠视伦常。只不过自己懂事得早,便也更虚伪些。幼时家道中落,寄人篱下,身负家仇,林晏便知道自己是没有舅舅那样放肆妄为的资本的,他早早学会稳重自持,君子端方。然而偏生养他长大的是整个京城最不羁的王爷,他想他怕是从小便景仰周璨的,而他也势必会爱上他,周璨身上那些危险又艳绝无二的东西叫他着迷。

可他又很怕,他怕真正的周璨是锋利无比的刃,他是握不住的。周璨要走的路暗无天日,艰险漫长,他已经杀了很多人,他的敌人,他的友人,而最末,他甚至可能要弑兄弑父。他不愿周璨如此,可也不明白周璨为何要走得如此决绝,因为周璨什么也不告诉他。

林晏问:“如果你的爱人杀了你的朋友,你待如何?”

阿史那卓摸着鼻子笑,道:“当然是原谅他咯。”

林晏噎了片刻,不理他,继续喝酒。

阿史那卓手一撑,也是翻过栏杆,坐在他身旁,搭住他肩膀道:“我这人道理很明白的,老婆当然比朋友重要。”

林晏嗤笑:“那我不要做你朋友。”

阿史那卓挑眉反问:“那难不成你要做我老婆?”

“放屁!”林晏杵了他一拳头。

“哎,掉下去了!”阿史那卓躲闪。

“两层楼,摔不死你。”

两人玩笑扭打间,阿史那卓拽着林晏往后倒回阳台,林晏那坛酒飞出去掉在楼下碎了精光,阿史那卓手里那坛滚在木板上洒了一地。

“林晏,当心我跟你们皇帝参你!”阿史那卓抵住林晏手脚,笑着威胁。

林晏摔得七荤八素,却觉得胸膛里轻快不少,好像那些烦闷心思都给一道摔出去了,气喘着大笑。他喝了酒,脸上飞着淡淡的红霞,他寻常喜怒都是自制的,倒像个沉闷的小老头,这会爽朗笑起来,真是满眼的潋滟星光,最是少年人那种生机勃勃的俊俏,给阿史那卓看得一愣。

酒水蜿蜒,林晏指头触到湿意,这才推他,道:“快起来,酒流到我身上了。”

阿史那卓将他拉起来,探过身又细细看了他一眼,眯起眼睛。

“你看我做什么?”林晏探出身去看了看楼下的酒坛残骸,“只是可惜了这酒。”

阿史那卓拍拍栏杆,道:“两个人喝也好没意思,不妨换个热闹点的地方。”

“这会还有哪里热闹?”林晏看向天边,江南的天很薄,暗色的云轻悠悠浮着,还不见晨光的踪迹,应是不过寅时。

阿史那卓朝着秦淮那头指,道:“还有哪处?日夜不眠之地也便只有那里了。”

定芳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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