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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璨怔住,继而勾起唇笑,泪水蓦地就同时滚落下来,他似乎毫无所觉,心头激荡,禁不住轻轻呛咳,回头冲林晏喜道:“你听见没?”

林晏看见他那双眼浓黑湿润的瑞凤眸,映了浅淡烛光,如江火共星罗,晚灯沐烟雨,明明好看得紧,却叫他心疼得鼻酸,他轻拭周璨眼下的泪水,笑道:“听到了,真好。”

方知意见周璨发颤地伸过手来,也禁不住眼热,接住周璨冰凉的手,引着他摸到孩子那堪堪滑出的下半身:“你摸,我可没骗你。”

滑腻,微凉,孱弱。

周璨品味着指尖的触觉,陌生的苦涩在心头缠绕,他将头枕到林晏肩头,闭起眼,泪水即刻濡湿了眼睫,他对林晏道:“你可曾……看过哥哥?”

林晏从杀进福宁宫到现在,眼中只有周璨,不曾得空瞧一眼儿子,闻言吸了吸鼻子,应道:“不急,待妹妹出生了,你领我一道看。”

周璨并未接话,只是仍噙着笑意,在未息的阵痛中无意识地蹙起眉,他胸膛起伏数次,筋疲力尽道:“叔言,不能拖了,压腹,剖腹都行,你得叫她活。”

倒位生产极是凶险,孩子头最晚出来,很大可能在腹中窒息。他已经失去过她一次,绝不能再有第二次。

“你说什么傻话,”林晏恼怒道,偏偏声音发着抖,他似乎是怕极,慌乱地瞥了一眼方知意,又色厉内荏道,“周璨,我如约来了,你可不能毁约,我定不会原谅你!”

方知意伸过头去,让揽月给他擦了满脑门子的汗,听不下去地拍了拍周璨的腿:“行了,我是来救人的,不是来杀人的,你有闲心想这些不着调的,不如多用几次劲儿!”

痛楚毫无止尽,如窗外瓢泼秋雨,一次次倾洒在老旧的窗户上,叫那窗牖不堪重负,在秋风中瑟瑟发抖。

羊水流失殆尽,孩子只是沐着血水,艰涩迟缓地,一寸寸往外挪动。

周璨反手攥着林晏的衣襟,张着嘴却吸不进气似的,唇上血色尽褪,他侧头使劲将脸往林晏颈间埋去,似乎想要借此逃避这过甚的痛楚,片刻后,脑袋只是软软垂下,林晏忙托住他下巴,见他眼帘半阖,眼睫潮湿微颤,意识已然模糊,急唤道:“留玉,别睡,再撑一会好吗?就好了,就好了……”

“安儿……”周璨听不清他的话,只是下意识嘶哑呢喃着,颤抖着,泪水并着汗水在面上流淌,“安儿……我害怕。”

林晏几乎要跟着落泪了,他知道周璨陷入何种梦魇。当年那个无辜的孩子,也是如此头上脚下地,叫周璨在绝望苦痛中挣扎着,直到那毫无生气的稚嫩一团离开周璨的身体,将周璨仅存的希冀与盼头一并带走。

他从小到大,从未听周璨对他说过一声怕。他从前总希望周璨能多依靠他些,将那无数秘密的苦楚与他分享,如今他终于听他如此示弱地向他寻求庇护,却叫他心痛得不知如何是好。他的王爷真是吃了太多的苦,他想要的一切得来都是那么的难,甚至得到之前要遭受如此的折磨。

林晏抱紧周璨的肩膀,将脸贴在他颈间,重重吻他耳下:“别怕,我陪着你呢,别怕……”

方知意在身上蹭了蹭手,不客气地捏住周璨的下巴,提高声音道:“元朔,你听我说,不会有第二回,我不会负你第二回,你他娘的费尽心机走了这么久,不能在这里泄气!”

他这说脏话的语气跟叶家那小少爷学了十成十,林晏愣了愣,也是一振,哽咽似是哀求道:“留玉,最后一道坎,咱们一块跨过去,儿女双全,白头偕老,好不好?”

周璨眼帘颤颤,泪水潸潸。

林晏凑过去吻他的眼,数次后周璨终于睁开眼来,少年人清俊的面庞比那飘摇烛光更明艳。那双眼睛依旧与叶韶相似,不及其招摇绝艳,却胜其情深意笃。

周璨勾唇叹息道:“我先白头,实难偕老”

林晏迫不及待贴上来吻他,滚烫的泪落在周璨面上:“你等等我便好。”

方知意知道实在拖沓不得,让揽月将周璨一条腿扶起,支在床上,因着周璨宫体裂伤,他不敢轻易揉腹,便间歇地在周璨腹上穴位施针,再次激励宫缩,真是把浑身解数都用上了。

暴起的阵痛简直要将周璨逼溃,他扬颈嘶哑痛叫着,泪水碎落入鬓发中,身子几乎要从林晏怀里**出去。整个大启最尊贵的人,此时只能在废弃宫殿一方素旧床榻上,辗转挣扎,身子任人掰扯,命悬一线,更谈何体面。

林晏心痛得麻木,只能不住抚摸周璨簌簌颤抖的背脊,试图给他丁点儿安慰支持,他瞪着眼看方知意几乎是将孩子从周璨身下一点点拉扯出来,滴流的鲜血叫他背上汗毛倒竖。

最大的脑袋卡在产口的憋胀磨得周璨眼前发黑,他的手掐在自己腿根,在上头留下深深红痕,到了此时,宫体收缩的那种娩痛反倒退主成次,腹内某处的撕裂痛却越发尖锐起来,随着他的用力登时转烈,仿佛一只锥子猛地扎进他腹内最脆弱的血肉。

周璨此时的头脑却前所未有的清醒,几乎是自虐般压低上身,迎着那剧痛死命推挤。

“再开点,腿压上去。”方知意全神贯注,挤进手指去护住孩子脆弱不堪一握的脖颈。

原本支在床上的腿被揽月抱起,几乎贴上了那沉坠的肚腹,周璨叫不出声,喉头颓然滚动,半晌只是哼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用力,用力!”方知意捂住被撑得薄亮凸起的产口边缘,手即刻被先前撕裂处崩出的血珠染红了,他面不改色,几分残忍地将孩子的头剥扯出来。

周璨最后也分不清自己是否在用力,更像是在灭顶的痛楚中应激痉挛,长久处于过激的疼痛中,他五感都迟钝起来,孩子被方知意接出去的时候他甚至毫无所觉,直到林晏泪流满面地来吻他,他才意识到孩子终于生下了。

没有哭声。

方知意脸色铁青地按摩着孩子的背脊,小姑娘浑身青紫,比哥哥小了一大圈,孱弱地卧在方知意掌中,奄奄一息。

“方先生!”林晏抱着软弱无力,几近昏厥的周璨,寒声喝道。

方知意一转头,便看见周璨身下不知何时已血流如注,顷刻间淌满了床下的脚踏。

“人放下,躺平,下身垫高。”

揽月应声而动,方知意看向手里没有反应的孩子,咬牙迟疑瞬间,林晏几步上前来接:“孩子给我,你先去救留玉。”

方知意冷汗涔涔,颤着手取针,屏息好久才扎了上去。

“方先生,你告诉我怎么做。”林晏将孩子拿软巾裹住,他看到周璨下身血色时就像是被人当面挥了一拳,整个脑子嗡嗡作响,可双手捧住自己闺女的那一刻,神使鬼差地,他比任何时刻都要冷静。

她那么小,还没有只奶猫大,覆着胎脂和血渍,着实算不上好看。可林晏看着她,想哭又想笑,这是周璨方才以命相搏诞下的,流淌着周璨和他的血脉,如同用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将周璨与他牢牢缠绕在一起,永不分开。

周璨不能失去她,他也不能。

“按她后背,拍她脚掌,别停。”方知意分身乏术,行了一针又一针,目不斜视,口上不停。

林晏照做,小东西蠕动着小小的嘴巴,似乎也在拼命挣扎。久不见效,林晏的心越跳越响,他如有所感,回头迅速看了一眼。

床上的人已然半身浸在血泊之中,周璨惨白的面上粘着湿发,眼神潮湿空茫,只是望着孩子的方向,久久不动。

林晏心如刀割。

他强迫自己凝神,如同战场迎敌,不可有一丝分扰。他手上不停,孩子如此脆弱,这么按揉都叫他心有不忍。小东西呛咳着吐出些浊物,微弱颤抖着,就是不见哭。

林晏小心抹她口鼻,忽然灵光闪至。他在西境时,曾见过番族牧民接生小羊羔,偶有羊崽子无法自主呼吸的,牧民就会……

他无空迟疑多虑,低头将嘴附在孩子口鼻处,将羊水等秽物吸出来。

“小少爷!”揽月正要来帮忙,看他如此,惊了一跳。

没料到林晏如此重复几次,孩子终于嘤咛着哭出了声。

“哭了!方先生,她哭了!”林晏喜不自胜,接着反倒手足无措起来,“接下来怎么办?”

方知意大松了口气,上了最后一根针,对着周璨道:“你家这小子倒还算是中用。”

“交给我吧。”揽月接过孩子去擦洗。

林晏飞奔回床边,无处落座,只能跪下握住周璨冰凉的手。

“他怎么样?”

“暂时止了血,我们得尽快带他回王府,我慢慢找出他宫体裂伤处,再做治疗。”

“他会好吧?”

林晏正问着,忽觉手中周璨的手指动了动。他连忙低头,紧着声音极尽温柔道:“想说什么,我听着。”

周璨眼前时晦时明,只能努力张大眼睛,尽力看清林晏的面庞。他从叶府接管的这株青苗,不知何时,已然长成了郁郁葱葱的高树,可为他遮蔽,可叫他依靠。他踽踽独行半生,走得过于艰辛,现今总算可有人并行,不必孤单。

八年前,叶韶带着他的女儿走了;如今,林晏却把孩子从阎王手里抢来,带回他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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