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十二 物灵62(1 / 1)

随后,纸嫦娥又迅速离开,小钰越发好奇她到底要做什么。她们穿过晴空万里空旷的大街,路过马路转角处西侧的茶色玻璃酒店,途经绿色松树林前的白色墓碑和四周的荒坟,随后又来到一处长满青苔,到处是成组清灰石阶的小广场。这广场颇为有趣,南侧部分的组组石阶因常年潮湿、受雨水的侵蚀变得酥脆掉碴,古老而质朴;北侧的石阶和空旷的场地上皆是成群的现代楼宇和建筑,华丽而醒目。场地中央位置的几处健身器材色彩丰富,两三位大爷大妈刚好经过,在此压腿抻筋。

穿过广场,一直北行,映入眼帘的是一座色彩浓重的雕花彩绘石门,它比传统的石门牌坊看上去更为繁复与壮观,高达5米。南北方向的水泥大路和东西方向的沥青小路,两者交汇,形成了十字路口,中心镂空的雕花彩绘石门位于南侧的路口。东西方向草木葳蕤,绿意盎然,没有任何建筑,偶尔会有一两辆大巴停靠在石门的北侧,几人下车后,车子又缓缓驶向西方。沿着前方路口东行一段距离后,则是一片淡水湖,灰蒙蒙的天空将原本就不太清澈的湖水映衬成了浅灰色。由于当时正值阴天,温度略高,浅灰色的湖水被氤氲雾气所笼罩,那座通往东方的白色石桥,一时间难以望到尽头。随着天空逐渐放晴,雾气慢慢消散,小钰这才看清了不远处那座破旧的棕褐色木屋,由于长期处于潮湿的环境中,那些泛旧的木板难免有些斑驳,个别地方长出少许绿苔。原本以为没有人住的木屋里,在推门踏入的一瞬间,室内陈设、桌椅、床铺十分整洁,显然,有人经常住在这里,大概是为了守着石桥西侧那片人工养殖的区域,防止有人盗走湖里的河蚌。毕竟,那些蚌内还有珍珠,倘若被人盗走,那损失就较为严重了。只见纸嫦娥在木屋中到处翻找着什么,偶然瞥见客厅墙上的一幅卷轴,画面已经微微泛黄,肉眼可见纸张布满了细碎的纹理。但嫦娥和玉兔捣药的场景,广寒宫的建筑与桂树依然鲜活,栩栩如生。右上方的位置题写: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笔锋苍劲有力,洋洋洒洒,不受拘束,一气呵成。她若有所思的站在卷轴前,又摇了摇头,随后化成一缕白烟瞬间消失,小钰继续跟着她。

她们快速穿过山林、都市,根本无法想象走了多远。霎那间,纸嫦娥在一处人迹罕至的野外停下,北侧是高耸的山峰。周边的大地似乎有被大火烧焦的痕迹,明显看出那些草木的残破焦痕,如同人死后腐烂的肌肤与尸骨,十分凄凉。六七个日本人,拿着刺刀在一名一身暗红衣衫黑裤的女人面前比划着,女人双膝跪地,上身被他们用绳子捆绑着,双手也被绑在身后。她脖子后方低矮的发髻和额前两鬓散乱的发丝,如同此时的心绪,交织在那张暗黄悲苦的脸上,续写着悲惨的命运。其中的一个日本人走上前,用刺刀抵住她的喉咙,叽里呱啦的说着日语,意思是:让女人供出同党,可以免遭一死。女人听罢,瞪了对方一眼,眼中充满恨意,随即又向日本人的靴子上吐了一口吐沫。顿时,那名日本人恼羞成怒,将刺刀刺进女人的心脏,透出后背,那尖刀之上沾满了女人的鲜血,血液顺着刀尖一滴一滴落在被烧焦的草木之上,她也倒在了血泊中。眼前的这一幕,是这方土地过去发生的事,纸嫦娥让小钰看到此情此景,肯定是有原因的。小钰也看出了她的意图:她想找寻的东西,应该是对于她来说很重要的人或事,但凭一己之力,很难找到真正的答案,所以,她才将小钰引到这里来。小钰见她并无恶意,自然也没有拆穿她,只是跟随她的心意,顺便看看曾经对她来说那些意义非凡的事。

当她们来到一间冷气室时,小钰瞬间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那一颗一颗中国人的头颅,被当成实验品,浸泡于充满福尔马林溶液的玻璃器皿中,还有被冷冻的头颅、器官、四肢……她望着这间蓝白阴冷的屋子,当年侵华战争的惨烈,如同电影一般,在她眼前一幕幕的放映着,尽管过去了许久,但见到这片土地上曾经惨死于日军手中的中国人、烈士,小钰心如刀绞。随后,她和纸嫦娥十分默契的来到室外的荒野之上,东西两侧大片金色的芦苇随风摇曳,日本兵们按照秩序的行走在东西两侧芦苇间的小路上,准备执行下一个任务。他们计划炸掉不远处那座繁华的广场,而那座民国风的洋气建筑里依然人群熙攘,南侧的几十艘乌篷船停靠在岸,碧绿的河面上浮着几只渡船,撑船者和客人正愉快的交谈着,众人皆沉浸在一片祥和与欢乐之中,对死亡的逐步逼近毫不知情。这时,一个穿着白碎花红衣的小姑娘,从广场的建筑中跑出来,年纪大概十六七岁,她似乎是未来得及穿鞋,光着脚,挽着深黑色的裤腿儿一长一短,额前中间的刘海也歪向一边,两条纤细的麻花辫,在红绳的缠绕下,随着奔跑的身影飞舞着:“不好啦不好啦!大家赶快离开这里,不要进楼,去低矮的地方躲一躲,鬼子要炸掉广场!”那声音清澈嘹亮,又夹杂着担忧与焦急。过往的行人听到后,虽然尚未搞清楚来龙去脉,但出于本能反应,立即警觉的加快脚步,迅速离开。广场上的那座洋气的建筑里,也有大量的人向外涌出,逐渐分散至别处。

“你将我故意引到这么远的地方,又让我看到了诸多过去的事,你既然在找寻与他有关的过去、或是他的转世,不妨详细道来,我愿洗耳恭听。”小钰实在是不忍心再继续看着曾经日本人炸掉那座广场时中国人尸横遍野凄惨的一幕,她主动开口问纸嫦娥。“钰姑娘,我没有恶意,只是想让你帮我找回我的记忆,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但我好像记得,这个年代的事情,似乎很熟悉,也有我很重要的人在那个年代里生活过。”纸嫦娥低声答道,眉眼之间,略显忧伤。“我好像在等一个人,但我不记得他了……”纸嫦娥补充道。“你缺了一角,又曾目睹了你主人生前的惨境,他为了护住你,与妻儿分别前,将你交付于家人手中,后来的事,你自然是不记得了,倒也正常。”小钰边说边蹲下身来,轻轻的抚了抚纸嫦娥的裙摆,那里有一处环形缺口,似乎是不小心被什么锐物撕扯下来一小块。“那我到底是谁?为什么我会缺了一角?难道我不是同你们一样,拥有正常的人身吗?”纸嫦娥追问道,微微弯下身躯,低头看着小钰,眼眶有些泛红。“你没有人身,你也并非人类,你是物灵,附在纸人身上的灵。”小钰淡淡的答道,她慢慢站起身。“怎么可能!我明明有人的记忆,虽然不完整,只是片段……我怎么会是物灵呢?”纸嫦娥情绪激动,随后便开始哭泣、抽噎着。“我何必骗你?你主人世代以扎纸为生,只是他生活的那个年代兵荒马乱,后来,随着日方的攻占,他带着家人不得不逃往别处谋生。不幸的是,途中遇到了日本人,他的妻儿在他的掩护下,先行离开,最终免遭迫害。而他却被日本人一枪打死,接着他们便在你主人周围放了一把火。她的妻儿当时躲在暗处,亲眼看到丈夫惨死的一幕,却无能无力。而你,则被她的妻子带着,逃往别处,最后在北平安定下来。你是你主人未出事之前,亲手扎的纸嫦娥,因为她妻子很喜欢嫦娥这个形象。你主人的妻子经常同他讲有关嫦娥的传说,他在创造你的同时,倾注了大量的心血,耗费了不少心神,所以,你的记忆中有你主人与他妻子的共同回忆,这份对妻子的感情、回忆最终成为执念,恰好你主人在完成你这幅作品时,居然冒着扎纸营生的禁忌,为你画上了一双美丽的眼睛,随着时间推移,执念成灵,化成了物灵,附在了纸人上,才有了如今的你。但你在跟随主人妻儿的逃亡中,不小心被路上的树枝撕扯下了一小块裙摆,所以,才导致你的记忆是缺失的、不完整的。”小钰拉住纸嫦娥的手臂,耐心的向她解释道。“我居然……居然只是物灵……可我的印象中,还有一个人,我一直在等他,那他又是谁?”纸嫦娥虽然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但她依然坚持问清楚,她记忆中的一切关键的人与事。“你等的另外一个人,也是纸人,是后羿的形象。你主人当时将你完成后,他又做了一个后羿形象的纸人。他本意是打算和妻子百年之后,将这对纸人一同火化掉,陪着他们。只是后羿形象的纸人,被杀害你主人的日本人一把火烧掉了……”小钰看着眼前慢慢恢复平静的纸嫦娥,她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神色中透着些许无奈。

“那我留在这世间还有什么意义呢?他们都离开我了……”纸嫦娥再次陷入了忧伤。“你主人既然选择留下你,让妻儿带着你逃到平安的地方,说明你是非常重要的。你看,他的子孙后代依然将你保存的这么好,他们同样认为你是具有特殊意义的存在。”小钰安慰道。“不,钰姑娘,我不重要……我主人创造了我,是因为他的妻子;他后人将我保存的如此完好,是因为我恰好同他们夫妻二人有关联,在后人的眼中,将我完好保存,不过是为了纪念他们的先祖罢了……可我终究只是物件,是替代品……”纸嫦娥平静的答道,眼中透着无限的失望与落寞。“别……”小钰大喊一声,尚未来得及制止,那纸嫦娥伴随着一声刺耳的嘶鸣,突然自焚,顷刻间化为灰烬。那抹残存的意识在虚空中飘荡着:“钰姑娘,谢谢你,与其这样痛苦的活在他人的记忆中,我更想挣脱这样的束缚。这世上本来无我,我被创造出来的那一刻,注定是个悲剧,既然是无中生有,那就从有再回归到无吧……”

望着空中飘散的点点白色星光,小钰也颇感无力,随即转身离开了。人也好,灵也罢,执着于一念,必将受困于一念;一念放下,将自在于心间。所以,看破不如看透,看透不如看开。一时看破容易万念俱灰,一时看透徒增伤悲,唯有看开,方能来去自在。

写于2024年5月26日甲辰年四月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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