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2 / 2)

鸡年的年终岁尾家家都在准备迎接狗年的到来,因为队里今年增加了收入,随着年嚼谷的增多,家家都洋溢着新年的气息。二十三是祭灶王爷的日子,奶奶早早的起来,与母亲一起准备。到了八点,爷爷一直坐在炕上没有言语,每天这个时间都会喊姐姐倒尿盆。大姐刚一进屋就被一股浊气熏出来了,没等爷爷叫住,大姐就喊爷爷你这屋啥味啊,大家听到大姐的喊叫,不知道什么状况都奔来东屋。不错爷爷尿床上了,冬天炕是热的,老人又不同小孩,这味道漫屋都是,爷爷尴尬的坐在炕上不知所措,奶奶赶紧叫大姐出去,告诉母亲不用进来,“没事的,都正常,换了就好了”奶奶说的云淡风轻,想减少爷爷尴尬的压力。“完了彻底老了”爷爷声音低沉绝望的说,都没有抬头。他不敢想象小便失禁之后的大便失禁,这七十三八十四的坎是针对他一个人还是所有老人。他被迫的接受了瘫痪,又放下自尊慢慢的习惯移动坐便,可是这尊严到底要放低到哪里算完,难道真的要人体无完肤吗?爷爷已经好久没有数他的药片了,可是小年他又开始数了。奶奶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一遍一遍的开解爷爷,生怕有什么想不开,无论如何家里有这么个人总要好过没有。

腊月二十四凌晨过五分,爷爷喝药自杀了,跟孝心无关,他也许害怕以后,也许不想再退让底线,想留点尊严,但最重要的是怕再给这个家增添麻烦困苦。爷爷喝完药自己还算清醒的时候,推醒了奶奶,奶奶惊慌失措,赶紧叫来了母亲、父亲,“赶紧送医院”母亲慌张的要出去叫车。“小义媳妇,别慌”爷爷叫回了母亲。“爸啊,自己想这么走的,就是对不住你啊,嫁进来也没享过福,现在还要背上这名声,我是就这样走了,你们不好过啊”爷爷用细微的声音说着。“小义,去把老三叫来”爷爷吩咐父亲去叫来三大伯,三大伯已经是父亲这一辈年龄比较大而又有威望的了。三大伯披着棉袄带着寒气跑进来“咋了,三叔”急切的问,虽然路上父亲已经简单描述了爷爷的情况。“三啊,我喝药了,这病啊我不想在挨了,我走之后,你要稳住咱的家,照看小义”爷爷已无力睁开眼睛。爷爷是有后顾之忧的,但凡红白事都会有不怀好意弄事的人,尤其自己一个姓氏的,总是在别人家的家务事中找出瑕疵彰显自己的能力,有时候也为了划清界限,就如同爷爷这次,这不但对我家,对父母,就是对整个家族都是不可容忍的屈辱,说一千道一万,人没了,喝药没得,如果儿女孝心都不会走这一步,好死不如赖活着吗,这是正常人思维。而事情发生后,最想撇清关系的就是这一宗支脉上的。“三啊,答应”爷爷用最后的气力重重的说出了这两个字,不容三大伯有任何异议与反驳。爷爷最后一次做了母亲的保护伞。

母亲已经泣不成声。母亲的泪水父亲的呼唤,奶奶的不舍,都没有留住爷爷,家里人也尊重了爷爷,没有抢救,就这样爷爷嘴角带着微笑走了。

在我们这儿,人生死有个扭曲的说法,上午去世的人旺儿女,随着时间往晚上去,逝去的人会带走福气,留给子孙的就会少之又少,所以这就是爷爷选择凌晨过五分喝药的原因,他想把所有的福气都留给儿女,自已一分都不带走。

从红白事情的仪式气派排场,能看出这家的人缘和实力,往往也是谈论是否孝心,母亲不在乎,在母亲看来活着时的孝心,胜过死时的嚎啕大哭的眼泪。但是母亲哭声震天动地,这个一嫁过来就为自己撑腰的老爷子就这样走了。母亲声音沙哑如同嗓子里吞进了几颗螺丝,暴瘦的母亲强撑着身体,张罗着爷爷的葬礼。母亲拿出两袋子棉花,告诉平大姐给咱家所有需要跟着棺材磕头的孩子膝盖垫上棉花。爷爷临终遗言,另起坟茔。

二十五王怀忠,刘刚都匆匆的从城里回来了。

因为七不埋八不葬,所以腊月二十六是爷爷出殡的日子。当电灯的光越来越暗,只剩一丝丝线光时,天亮了。太阳还没有出来,天上漫是灰冷的光。村里土路上起了楞子的车辙挂了白霜。起灵前亲人要将棺椁打开,最后看一眼亲人,然后钉死,这是最后的生离死别。人群开始缓缓的绕着棺椁,进行最后一次的端详。爷爷花白头发,脸色是红润的,像是睡着了。当钉上第一颗钉子时,母亲嘶吼着已经发不出来声音的嗓子昏厥过去。她知道她不但失去了保护伞,还要背负骂名。

新的坟茔在村子西北大地里,距离村子四里多地。爷爷是他那一代最后一个老爷子,半个村子的孝子贤孙,都要披麻戴孝,孙子辈的还会有一块红布条。衬着冬雪的白茫茫一片,哭着、跪着、喊着浩浩荡荡整整铺满了一路。一声“起~灵”,父亲摔了泥丧盆,孝眷仰天拍地痛哭。二十四名杠重手“嘿呦”一声齐用劲。凌冽的寒风呼啸而过,又轻轻吹拂着滴满泪痕的脸颊,是爷爷在抚摸吧。大红棺椁在唢呐声中缓慢前行,八人一排,儿子辈第一排,然后儿媳妇辈,姑爷子,孙子孙媳妇,孙女孙女婿,这是三步一叩首的,最后跟着是闺女,不进坟茔地,不可磕头的,还有村民自发的送葬的。冬日的大地光秃秃的,时而跟着北风乱跑的只有柴草叶子。那个黑色的墓穴张着吐着凉气的大嘴,吞进了爷爷。母亲在棺椁下葬后的铲子铲下第一鍬土后伴随撕心裂肺的哭声再次晕厥过去了。下雪了,天空大地白茫茫,罩住了送葬的人。谁也没有提起爷爷是喝药走的,可是母亲却背负着老爷子喝药的事实。

爷爷入土后,父亲与庆大哥把爷爷的被褥和部分衣物烧了,死人的被褥会有尸体的特有的臭味,洗是洗不掉的。留下几件衣物,以后的五七、百天、周年都要烧掉一些,直至三周年全部烧完。

奶奶一遍一遍擦拭着爷爷的烟袋锅,颤抖着手捏一挠旱烟压进烟斗里,学着爷爷的样子点着烟叶抽烟了。

刘刚脸色苍白嘴唇哆嗦,坐在父母的坟前,不知道自己以后该怎么办,为啥父母没有把他带走,哭着怨恨着瑟缩着,“刚子,以后你就是顶天立地的爷们了,你得顶起这个家”刘刚耳畔回响着当年爷爷对他说的话。而如今没有血缘的亲人走了,要为爷爷做点什么,要报答恩情的刘刚负责了爷爷出殡的所有费用。

我们把爷爷留在那儿,留在灰蒙漫天的雪地里,不十分黑,也没有那么亮。逝去的人逝去了,活着的人还得向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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