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南与北,名与利(下)(1 / 2)

一路上,形形色色的人从车旁经过,或者步履匆忙,或者悠然谈笑。但都很快被甩至身后,越来越远。其中有许多兽族的后裔,保留强壮的躯干、尖利的齿爪、敏锐或视野尤为宽阔的眼睛、听得见任何风吹草动的耳朵……明雨把用不上的遮阳蓬拉开,尽量向后躺着,斜倚在座位里,满街的人群都被阻隔在目光之外。不必下意识探察这些人是化身还是生就如此,他才算轻松一点。某一瞬,他甚至突然开始想,若没有八百多年的那场地兽分化,二世会否与这里有几分相近。

地族、兽族、各种各类的混血,门派、侠客、普通人、寻求刺激的危险分子,让这个世界勃发着生命力。他闭上眼睛歇神,脑海中仿佛已经望见了无穷尽的管理麻烦,说不准先生们也是觉得太过棘手,才肯放任他们自由。

秩序。他暗自叹了口气,秩序,真是个迫使人须得不即不离的东西。他没那么喜欢秩序。在他看来,铁的秩序会令人丧失生机,也会导致世界失去活力。而他同样不会否认秩序的益处。是的,秩序实在能带来极为诱人的益处。可是,他不禁用力抱着脑袋,手指抓住了头发。总爱在无人时隐隐作痛的毛病再度袭来。不属于他的记忆始终在思想里作祟,他无法刺破迷雾一睹全貌,却又不得不忍受着那如幽灵般的呓语。神出鬼没地伏在他耳畔,用低沉的、空灵的、鬼魅似的嗓音轻声说:秩序,是人们为自己设下最大的陷阱。要以无与伦比的闲逸蛊惑人们信服,放弃利爪。随后,它便能将所有人作饱腹美餐,安然享用……

“客人,顺来客店到了!”车夫第三遍重复,嗓门抬高到声音有些尖锐。他很不耐烦,枯瘦的腿叉着从车座上滑下来,一只脚还蹬在脚蹬上。预备着随时去推他一把。好在明雨突然惊醒,制止了他粗鲁的行为,魂不守舍地付了钱,下车往客寓里进。

失踪了一夜的和清已经回来,拿着两张誊抄的草纸,深思着在紧里间来回踱步。明雨失魂落魄地上了楼,直到嗅见来偲泡的含蓂花茶香,才蓦地回过神,后知后觉自己竟出了一身的冷汗。他随着香味推开房门,里面空无一人,唯有桌上一壶新泡的热茶,和一包封得方方正正的茶叶。来偲没有留下字条,而他向来不客气,等身上的汗落尽,就连着整套茶杯一并端走。和清的踱步声在寂静的走廊格外明显。他毫不意外地回了屋,给自己斟上杯茶,美美地窝在椅子里,歪着头瞅他,等和清先说话。

“你去哪儿了?”和清果真停下了步子,转身问他。

明雨眯着眼,懒懒地说:“我约了局尺,把昨晚的事告诉他。他说可以接近来偲,从规荣那儿下手打探消息。所以,我们等会儿得去趟槐场,你呢?一晚上没回来。”

“他们把处理政务的地方叫做禡台,设有专门存放档案的跨院。我去查了点东西。”和清对面坐下,将草纸摊开在桌上,点着字迹说,“规荣在年轻时多有谪复,常被贬去各地方为官,曾在行东军作参军七年,直到二十三年前起用畿卫将军,才算安居此位。这期间,炟旰自二十七年前上任五卫提督,统领西京城防守备治安十一年,仅于二十三年前加升三品勋爵。至十六年前迁升考工校尉监修水利,两年后又调任转运都尉主管漕运,次年再度提拔为度支侍郎,不到两年又转武学祭酒。此后专督武学事宜,八年前突然擢升参知机务,一直到现在。”

明雨看着纸上内容,逐渐坐直了身子,念叨着:“规荣当畿卫将军,炟旰进三品勋爵,二十三年前。为什么是二十三年前?”

“二十三年前新王继位。”和清茫然望着窗外,那双碧绿的眼眸中仿佛装着与局尺相似的忧郁。明雨不了解局尺,但过于了解他,这种忧郁曾长久地留存在他眼底,久到连明雨都忘了这是否已成为他的本色。

于是明雨观察着他的神情,故作轻佻地说:“五卫提督,一个城防小官能加三品勋爵,看来新王的继位不太愉快。”

“我在想,”和清没接他的话茬,“先生为什么让我们来。你看外面的天色,煞气泄漏得太严重了,随时可能会掉下来将南洲吞噬,或早或晚。”

明雨不说话只是盯着他,盯得他有些疑惑,暂且把那种忧郁搁在脑后。才猛地一拳打到他肩膀上,言语间有些不悦:“先生不是说了,我们只是帮忙,尽量想想办法吧。”明雨说着顿了顿,从牙缝里挤出“啧”的一声,才不满地撇起嘴,补充道,“不过,我也觉得够呛。”

他拎着草纸浸在水里,等交织的纹路被湿气分割占据,再骤然将温度抽离,冻得粉碎后把冰渣扫进灰尘。和清看着他思索了片刻,忽然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放松心情。收拾好东西与他一道出门,听他喋喋不休地讲起,昨夜误入的那片离谱的外城。

西京有许多有趣的地方,说来是个简单的巧合,但若愿意,也可以常常拿来品味。比如绘唳堂西边的路名为云城路,沿着朝北走,经过清和大街后再过一条街,很快就能见到槐场的围墙。虽然它们势如水火,勉强竟也算一条路上的远邻居,往来出人意料得方便。不过槐场的正门并不设在路上,而在南边的巷子里,白日间总敞开着。门前相对栽了两棵大槐树,都有合抱之粗,枝叶长得苍劲茁壮。没等到面前,就有各色清光凛厉地冲出院墙。墙内首尾衔接刻了两排的法阵,纵已被销蚀得斑驳,感触到清气时仍能迸起荧光,削去其威风力量。剩一个躯壳,随便撞点儿什么就碎成流烟,给空气添一刹那的清新。

进门后是一片宽阔的广场,地上铺着大理石灰的石砖,四周种满了槐树,槐场也因此得名。这里原本是勖侗派的道场。自勖侗派受雇于朝廷,不久便开放为武场,以京城守备之名广揽天下能士。久而久之,无论哪势哪派,想要名扬江湖的人都会来搏一搏,但凡切磋出个声名,日后如何都有与人商量的底气。当然,大部分人都同样难从其中脱颖而出,依旧要来无非是想在观摩中学习一招半式,或者在远近各城偌大的空缺里谋个职位。这次,和清及明雨也不例外。

二人顶着一副陌生的面孔径直向内走,门口两个勖侗派弟子拦住了他们。对方不问姓甚名谁、来历去处,只拿出一块六角罗盘,示意他们将手放在上面,尽力把中间的空心水玉珠填满。和清伸出手,随意注了些清气进去,顺便试探了一遍内里法阵。连接水玉珠的并不是什么稀罕设计,仅是一类功能单一的阵法,能根据珠内灌注的清气多少、浓度量化使用者对清气的控制水准。二人平稳地通过测试进入道场,没有急着闯进人群里寻找对手,而是绕着道场闲逛一周,四处走走望望。槐树底下摆着一排三层看台,不少人坐着休息交谈,见二人靠近忽然放低了声音,等着观察他们会如何表现。

和清不以为意地扫视过看台,继续往前走。里面的院墙中间开了扇月洞门,后院是勖侗派弟子的居所,再深处有片不开放的小道场,角度合适能看见里面约有几十人在操练,路过门口还能听到他们的试声。二人仔细打量着环境,不提防身后突然传来声音,啧啧地感慨:“里面都是勖侗派精挑细选的弟子,年轻力壮且富有天赋。近三四年也才招几十个,外面多少人羡慕呢。”

明雨被这声音吓了一跳,仓促回头,发现来偲幽魂般悄无声息地贴过来,对他惊诧的神情眨了下眼。和清却一反常态,不过抱臂站着,带着轻蔑的笑意反唇相讥:“怎么,难道你会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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