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析骸22(2 / 2)

为防止暑热中暍(yē),竹筒里残余的水尽数被张伟安排,外敷在肌理上以物理降温。只是随着朱阳西悬,唇齿间含着的清水经唾液与口腔濡染温热到不得不咽下起,焦渴的窘境又再度困扰起一行。

就着袭人故智,师法着曹老板望梅止渴的方法,张伟不住在脑海中回忆起往日的食物来分泌出馋涎,放到现在,就是当初他不愿下口的知了,恐怕也是嘎嘣脆,鸡肉味得唇齿留香了吧。张伟微微咧起嘴角,露出颇有些自嘲的笑容来,于今看来,往日挑拣的自个儿真是像极了那位不爱吃青椒的幼稚小朋友。

他又笑了笑,似是笑着与往日的任性诀别。倘或真有幸脱离这饥渴的困境,离开这片芜秽凋敝的荒原,去往九原与新绛,他势必不会再浪费掉一颗宝贵的粮食。而就在他若有所感,立下心誓之时,悬于背手的那串珠链第四次迸发出了光华,点点蚁鼻小字又浮现在明珠上。

上书:见证者仪式,4/9,饥荒。

下方则是如同激越的感慨:天生蒸民,其罪何辜?食承厚土,养生何苦!夫饥者易食,渴者易饮,何至饿馑盈野,饥殍塞路,析骸以爨,易子相食耶!

行到傍晚时分,彤云奄至,绮霞漫天,饥焰也如天边高挂的晚霞熊熊燃起。那坨祁柘留下的马肉,当夜已被分食殆尽,三人只得强忍着饥渴交加继续向前探索。而就在向前不远后,他们忽而见到一副罕见的场景——一群群同他们一般打扮的难民,人人面色不善,如同参商般各据一方地僵持对立着。

三晋虽有表里河山之誉,然气候干燥,终年少雨亦是不争的事实,张伟至今犹记得有关黔首争水之论述,是何等粗犷野蛮,又是何等凶残血腥。能引得一众难民若争水般,不吝耗费体力大动干戈,冷眼相觑,无外是以活民命的水食两物。随着三人不动声色地凑近人潮,终于从缝隙中瞧见争端的原委。那是一栋索居的庐舍,舍外是主人开辟的一小片青绿喜人的瓜田,其中成熟的果蓏(luǒ)已被人连同藤叶截断带走,仅在犄角旮旯里留下了几个萎蔫的瓞(dié)。

诗经云:“七月食瓜,八月断壶。”夏末秋初正是食瓜解渴消暑的好季节,且难民也不会在意其是否发蔫坏病。于是围绕着庐舍外的瓜瓞,患不均的难民们因迟迟决不出归属何方,而陷入了冷战。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没谁肯冒不韪为先,又没谁愿落于人后。使得几方各自目不转睛地盯着左近,生怕谁先瓜田提鞋。

旅途能熬到临近那片窀穸公卿的九原山,已是没几个稚小的孩提,是以对峙的众人都没怎么往身下注目。铁蛋俨然注意到了这情况,暗暗捏了捏张伟的裤腿与哥哥的手,到这等危及性命的要害关头,犹在忍饥受渴,张伟又怎会阻拦他,他只是担忧铁蛋在利用身形优势,采撷瓜瓞后,他会变成众人敌视的对象。

到底是兄弟,石头也不放心铁蛋,见其执意要在人前偷瓜,也微微碰了碰他的衣物,旋即弯下瘦弱的身体,同铁蛋一道儿借助着人群遮掩,猫腰蠕动,一点一点向着角落里的瓜瓞贴近。

而张伟囿于身量,只能在后方注目着两个孩子进行着危险的举动,暗自揪心。诚然,他并不甘于只在后方祈愿两个孩子安然无恙,也在追踪着他们的身影移动,准备随时照应,但相比起他们虎口夺食的危险举动,自己的职责实在是太过轻松。而就在这束手无策之际,蓦然福至心灵,为对方着想促使着张伟展开了行动。

后方陡然有人开始推攘,刻意搅动人群,立时有机警的人以不逊的目光狠狠瞪向张伟,示意其退让开来。但张伟仿佛为瓜瓞痴迷,如聆马耳东风,依旧我行我素地向前推挤,他教而不改地举止终于惹恼了几人,径转过身来对他怒目而视,推推搡搡。

趁着张伟闹出的动静,两个孩子飞快地向着发蔫的瓜瓞靠拢,借着注意力大部被转移,他们终于悄然匍匐到瓜瓞不远,而不时以余光瞟觑的张伟,也适时被一掌推开,趔趄倒地,然后痛叫起来。凭靠着凄恻的哀嚎,略显浮夸的演技终于引得绝大多数人将目光游移过来一瞬。

倚仗着先生营造的破绽刹那,两个孩子果断地折断连绵的藤,抱起瓜瓞飞也似地向前狂奔。那声痛呼究竟无关痛痒,人们很快就将目光转移回来,当看到原本还剩五六个的瓜顷刻间少了仨个,前方还有两个孩子正步履匆匆,谁还能不明白上了恶当。当即就有人要来拿适才大呼小叫,瘫倒在地的张伟。谁料张伟见机得快,心知自身全为两个孩子拉扯作障眼法,自个方一倒地,不问成败,便使懒驴打滚就地翻身,与孩子们会和去了。

偏偏偷瓜又没偷全,余下的仨个瓜瓞让一群人进退两难,追无异将剩下的瓜拱手相让,不追又是一团火窝囊堵在心头。而趁着他们迟疑的片刻,三人一顿撒丫子狂奔,不吝体能下,早将身后的众人甩得杳无踪影。

刻意从晋国公室修筑的驰道上偏离,择了块暂且无人的僻静地带,三人就地坐下缓着粗气,看着彼此仓皇,犹有余悸的脸,逃出生天的三人不由笑得前仰后合。笑过之后,铁蛋从怀中取出被焐热的瓜瓞递给张伟,顾不得瓜皮与味道如何,三人就此抱着营养不良的果实大口啃起来。

吃得汁水淋漓,肚腹一阵快慰后,三人又继续短暂的休憩,再上路时,四围已是晦暗的晚景,唯有天边在东的月宫散发着微弱的光华,照亮着幽昧的长夜。眼中的幽影覆盖的时间,好像又有了长足的削弱,每当午夜时分才会于张伟视界中复苏苫盖。但探究是时日变迁,还是劫难迫近的原委,于他早已不再重要,比起探索这虚无缥缈的成因,不如脚踏实地去想想明天还能吃到什么以葆养性命,才更为关键。

以驰道为指明路线的道标,回到左近的原野上。相比起以往,于视野中能看到被遗弃的轺车或是推车俨然有了显著的增长,甚至偶尔还能看到奢华的板壁马车残骸,只是无论用来拉车的牛马或是走骡,一身都已化作主人们的给养,只在地上残留下一团被宰杀后干涸殷红的血迹。

为逃离饥荒与兵难,而屠宰掉代步的牲口,是崩溃的预兆,还是即将抵达的暗号?反正迟迟未能见到祁柘口中的九原山影,他们便只能搜索着途经的残骸,冀图找寻到糊口的食粮。

借着垂下的车辕,张伟独自踉跄地走进车舆里,可惜夜幕太过幽深,里头黑幢幢得一片,以至搜寻中的张伟只能耗费气力掂量着什物的轻重,然后掀开车窗的帘幕,借着影影绰绰的月华来窥探找到的物事。

搬过一件又一件,能豢养牛马,购置板车的果然是豪奢的主儿,里头不单有作为食器的簋(guǐ)和豆,酒器的尊与瓿(bù),更有礼敬北方的玉璜与代表身份的玉圭,以及满满一大摞刻有产地“韩原”的空首布同几把厚重的兵器,但可叹这些贵重的瑰宝,如山的财货,在保全性命的食水面前都变得然失色,一文不值,反而是体能沉重的负累。因此主家毫不犹豫地将其视作骈拇枝指,屏弃在了荒原途中。未搜寻到食粮的张伟同样也毫不留恋地下了马车,荒原之中,孔方阿堵不啻赘疣,若为贪念故,只会平白丧了性命。

似这般劳而无功的遭际,几日里总要有上一回,早已见怪不怪的张伟带着两个孩子又继续起了旅程。

空旷的原野,苍茫的天地,光秃的枯树,冗长的驰道,来来去去都是这几种元素构成的单调景象,足以令每个旅人的眼眸与精神都无比疲累。好不容易熬到浮云冉冉散去,熹微晨光润开,睡眼朦胧的张伟忽感身旁有人靠拢,定了定神,方才发觉是铁蛋切近,他伸出手指,指向了不远。

张伟凝神看去,才见他指向的赫然是有一饭之恩的祁柘,几日不见,他已是满面风尘,衣袍也脏污了不少。而当张伟看向祁柘时,对方也察觉到不远有目光窥探,遂定睛看来,却见是偶遇的故人。

他大方自然地挥了挥手,倒让张伟有些却步,之前已让对方破费,再接近反显得自己别有用心,只是在他迟疑的片刻,祁柘已爽朗地走近一行身前,更熟稔地揉起铁蛋的发,“几日不见,看来你们景况还算不错。”

对方都舍得出声,张伟也不吝浪费那点体力,回道:“全仗恩公相赐。”祁柘微微摆了摆手,洒脱道:“危难之中,合该互帮互助,莫唤我恩公了,我痴长小兄弟个八九岁,叫我祁兄即可。”张伟也不矫情,“如是,多谢祁兄襄助了。”

祁柘虽落拓失意,犹不损风骨气度煦如春水,他豁然一笑,问道:“还不知几位姓名?”张伟才后知后觉地通报道:“在下姓赵,单名一个武字。这两个孩子,是我的学生,名叫……”他方想代二人介绍,可铁蛋却暗暗拽了拽他衣袖,似是产生了自卑心理,羞于禀告自己的贱名。觉察到孩子的羞赧与抗拒,张伟和祁柘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哈哈,就此揭过这节。

“说来冒昧,祁兄怎在此耽搁了,未往九原进发?”未想张伟所找的话头,恰恰是他们未能动身成行之肯綮。一谈及这个话题,祁柘面色不由低沉了许多,喟叹道:“实不相瞒,昨晚我们家巡夜值守的护卫被其他几个难民给掳走了。”

祁柘的话无疑如一记清越的警钟在耳畔叩响,令张伟从朦胧的睡意中狠狠清醒过来。在荒原摸爬滚打几十日,原以为早就看遍了所发生的景象,可食腐类刻意混淆的举止,佯装成同病的模样,让他忽视了生物的习性和他们长久以来积累的底蕴。

食腐动物同样归属于肉食动物,且比起朽坏的腐肉,还是细嫩的鲜肉更具备吸引力,而比起饥一顿饱一顿的难民而言,吞食着同类的他们在体力层面上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甚至能冒昧轻佻地说一句“优势在我!”

看着陷入了沉吟不语的张伟,祁柘也知所言实在骇人听闻,他清了清嗓子,郑重道:“独行实在太过危险,如若不弃,我想几位暂且加入我这边以共抗时艰。”张伟并未独断专行,而是以眼神问询着两个孩子的意见。

许是此前祁柘所展现出的性格与作风,两个孩子都没有什么抵触,铁蛋更是神情兴奋地点了点头,张伟也顺势接过对方的邀请道:“乐意之至,往后还请祁兄见教了。”对方爽快而利落地答应了自己的请求,为人明快的祁柘立时道:“诸位且随我来。”言毕,径带着三人往自己临时驻地而去。

往东行了几十步,但见一颗枯树左近,环立着三顶稀罕的帐篷。“诸位稍等,我去知会一声。”言毕,祁柘便先行一步,钻入了靠北的那顶帐篷里。几句话的功夫过去,他便从中带出个稍长他几岁的青年,回到张伟附近,为众人引见道:“这位是我兄长,祁檀。这位小兄弟是赵武。”

祁檀一看便是家世教育良好的贵族子弟,即便张伟等人久历风尘,满面尘灰,其也未有丝毫小觑,恭敬地拱手见礼,道:“舍弟粗率,有劳各位仗义襄助了。”张伟连忙学着对方的姿势,回礼道:“患难之时,理当同舟共济。”见张伟谈吐非比寻常,似是上过庠序,祁檀的目光不由在他身上多逗留了一会儿。旋即,又察觉自己眼光颇为冒昧,立时以一笑缓和氛围,温声道:“诸位,请。”

随着祁檀地指引,一行走入简陋的营地中。那三顶帐篷如鼎之三足罗列,中部则摆放着搜集而来的木柴与石块,组成了简易的篝火与烤架,篝火上更置着一只青铜小鼎为炊具。看着眼前升起的袅袅炊烟,张伟赫然明了他们会被食腐的难民盯上的原委。举步维艰,挣扎在生命线上的人们能获取到食物,都算是天可怜见,若有幸获取到自然生冷不忌,而这些人却享有着热气腾腾的饭食。往昔也还罢了,在这荒原之上,人与人之间的参差犹然不啻霄壤,招致敌视与眼红而转换为行动也就见怪不怪了。

“诸位应该还未进食与歇息吧?”祁檀一面看着众人的脸色说着,一面在鼎中舀了些热汤,盛于簋中,率先分给了两个孩子。“我们留下的簋只有了两口了,让幼者先食,阁下应当不会介意吧?”有道元士三鼎两簋,照其说话的架势,恐怕祁柘祁檀这两兄弟的家世还在其之上,这算是托铁蛋的福抱到了大腿?

“无妨,无妨,能喝上口热汤,已是积善余福了。”好不容易有幸喝到一口温暖的热汤,两个孩子都珍重地咂摸着汁水与味道,直至四肢百骸蔚得一片融融和暖,方不舍地交还给祁檀作为食器的簋。

祁檀又盛了一口交与张伟,待放下铜勺,才安排道:“稍后我还要轮值放风,诸位旅途辛苦,稍后请自去居东那顶空帐篷歇息一会儿。待巳午之交,潇弟会来叫醒诸位,咱们就该赶路了。”听对方交付完毕,张伟囫囵饮下汤汁,又拱手道:“多谢祁兄照拂了,有事请直接唤我。”祁檀带着温和的笑意微微颔首,与祁柘一道离开了篝火旁。

三两口热汤下肚,快慰得张伟精神一振,簋中汤汁也吮得一滴不剩。三人未起贪念,再多舀一勺本就不多的热汤,遵照着祁檀的嘱咐,走入居东的帐篷里。

帐篷被收拾得干净整洁,嗅着清新的气息,久违地躺在松软地铺上,睡意很快便在眼前发散。正当张伟一片朦胧,即将沉入黑甜之际,侧卧在他身边的铁蛋忽而拽了拽他,喃喃低语道:“先生,为我取个名吧?”

一直以贱名相称,他们患难与共自觉还好,让外人听去却难免相轻,张伟以侧卧支颐,答道:“好啊。”而后凝想半晌,问道:“就叫谖(xuān),可好?”

《诗经·卫风·伯兮》云“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此中之谖,即先民虚构假想之忘忧萱草,又因他来自现代,萱多为女名,又代指母亲之意,故改萱为谖。铁蛋默念了两遍李谖,李谖,而后兴奋地对张伟道:“真好欸,先生!不如给石头也取一个吧?”石头对名的渴望倒不似铁蛋那般强烈,只是被弟弟缠不过,才勉强地点了点头。

适才苦思,张伟已为石头一并想好,见他示意,当即脱口而出,“就叫玟(mín),可好?”虽说前后鼻音读起来颇似某梗,但寓意切实是相当不错的,瓀玟者(ruǎn),似玉之石也,唯士者方能配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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