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限期31(2 / 2)

但事已只欠临门一脚,他又怎能踌躇不前?然而当其临近门户,触摸向厚重而坚实的石门时,低垂的拳头不由又硬了几分,都非要如此吗,总是赶在最后前掐灭自己的希冀。他依旧不死心地以肩抵着石门一阵,又回头沿路搜寻起可能存在的机关,但紧闭的石门兀自无声地嘲弄着他的徒劳。

手中的松枝渐渐燃尽,黑暗又重新笼罩此间,正苦无计时,外头忽而响起一声,“让开。”是姬书夜等人又回来了吗,总归是想留得有用之身,不愿玉石俱焚,心神中天人交战了半晌,张伟终是安分地选择依言退让开来。可旋即就听见外头一阵陌生地咕哝:“力弱者,能裂犀兕之革,曳九牛之尾。”随之,一股沛然大力猛地推向石门,硬生生将条石变作旋转门的门板而由横变纵。

微弱的嘒光从外流泻入内,映照出门前矮小而不修边幅的身影,如斯神兵天降不由让张伟恍惚莫名。他又怎能想到于此危难时,居然是夙昔如狗儿般依恋着他的疯乞丐在绝境中搭救了他,莫非他是被这个世界所逗弄的“楚门”,不然要怎生解释自打他离开石溪镇后,所与他有深入接触的人都是那般不凡?

“走啊。”眼见那大傻子还在不晓事地发怔,公孙龙立时催促起他。可经过荒原上的出卖,日记里的冲击,他委实难以再保持平常心地取信于人。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利益算计与目的,这是成年人之间所心照不宣的,但让他难以接受的是,缘每个何深藏机心的,总要在施行途中顺带迫害他一笔。

夫子那“凡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天犹有春秋冬夏旦暮之期,人者厚貌深情。”的说辞还真是鞭辟入里,奈何他再对那无由的好充满疑虑,眼下也是唯一自救的途径,因此张伟一言不发地尾随在乞儿身后,跟着他走出通道,爬上阶梯,来到干涸的池塘中。

抹去身上枯败的藻荇,公孙龙又向他招了招手,接着即抓起张伟的臂膀,施展着言灵·草上飞,以带他跃出洼地,来至一旁的丛林中。随夫子周游列国数载间,接人待物不计其数,久历廛世的公孙龙瞥了眼张伟,便洞见其心思宛如应激,旋即盘腿而坐,双手低垂于草地上,以表无心加害于他。

“在下不晓你在其中经历了什么,但在下绝不至下作地胁迫于你。”言毕,公孙龙信手拔起一根野草,并将其捋直,口中诵道:“铓锷。”同语声落点,鼓腕掷出的草叶已如锋镝般深深楔进一旁的树干里,振落无数飘絮。但张伟却兀自保持着沉默,其不枉深入囹圄解救作为囚徒的自己,自然为利而非为害。

可他除却知悉未来的走向,历史的节点,全身上下唯一有利可图的仅只有作为枢纽,用以归去的骊珠,此是他回家的唯一途径,又怎能顺遂他们的愿望?果不其然,见自己默然无语,那头的疯乞丐索性开门见山,道:“在下此来,是为与你促成一桩交易…”但看张伟似是戒心未消,其转而辩白解释道:“在下无心诓骗于你,实是此前出世不敌……”其忽而一顿,以手指天,继续道:“被天外之物所污染,为苟全性命,不得不再造性灵以挡立死。然其威能高深莫测,以至性灵有损,灵台蒙尘,经年不知自身乃谁,唯以痴傻之像示人。”

“若无小兄弟腕上手镯襄助,唤醒真我一丝清明,恐怕在下一直到死犹是颟顸蒙昧,不晓我是何人也。”大乱已至,每个人有每个人地选择,有人为一己私欲敢教天倾,有人为生民立命愿挽狂澜,此发乎于本心,止乎于利害,没什么好苛责的。但正因躬行惕厉殊为不易,以残生托后世使来者可追之行举可敬,使张伟放下了大半戒心,开宗明义地道出自身隐忧:“老丈应知我自未来来矣,非我靳固,实是此镯乃晚生得以回家之信物,还恕小子不能割爱。”

公孙龙却陡然一怔,后来人竟已这般了不得了吗,居然可违背日升月落,暑去寒来的自然规律,沿长河逆流而上?但他对那少年大傻子的绰号还真是没有取错,其俨然领会错了自己的意思,将自己看作下流的盗贼劫匪。公孙龙不由青筋崩起,以清澈平和的目光看向张伟,问道:“在下莫非貌似子羽,天生一副强人商蠹的丑陋模样?”

想他也不知澹台灭明那家伙单凭一张脸,即可让女子失色,小儿止啼,公孙龙轻咳一声,又开解道:“小兄弟错会了,在下并无强取豪夺,或是强买强卖之意,实是你那手镯堂奥难言,其中又有一缕师传真意流转,对坐不远即可助老夫正本清源,遂有此不情之请。”张伟挠了挠鬓角,倏尔想起对面老丈夙昔无意识地亲昵姿态,连忙恭敬地盘腿对坐。原是自己所想有差吗,这链上骊珠无须摘除,即可似日月精华般温养他人?只是这般神妙造物竟脱胎于人手,不知是出于以身殉剑的干将莫邪,还是技艺高绝,唯逊墨家巨子的公输班?

“还恕晚生无礼,未及请教老丈名讳与师传名号。”被其接连叫着老丈,一再犯下公孙龙的忌讳,不由厉声训斥道:“在下才三十出头!莫唤我老丈,唤我前辈!”你要不要找潭清泉,端详一下自己面容,究竟什么异世程序员笑话?但想其为此方扞卫(hàn)与天外交战而受污染,以至黧皱为厉,青丝灰白参半,自己不由为适才排调感到一丝歉然,恭敬地道:“是,前辈。”

公孙龙嗯的一声,他先是捋了捋散乱的须,随后轻轻颔首道:“老夫贱名,复姓公孙,单名一个龙字,不足挂齿。至于我师,鲁国孔丘是也!”眼前后来者忽而诧然失神,足见老师之名纵万古亦流芳,公孙龙不由与有荣焉,捻须故作自若问道:“小兄弟也听过家师尊名与我之贱姓?”

岂止听过,适才他还在龟鼋骨殖铸就的囹圄里检索着夫子的金玉良言,试图运用着他“别同异”的技巧去以言化符而忽悠姬书夜与申星海。不不不,忽而想起过往看过的夫子门下,当中确实有一人与名家公孙龙重名,他还惊疑过一阵,只是二人相隔春秋战国,夫子门徒又事迹不显,久而久之他就自然随光阴荏苒而忘怀。

但毕竟是在人前,当有的礼数还是要齐备,因此张伟附和着长笑道:“自是听过。”虽含带着些敷衍浮夸,眼下却当以外侮为重,公孙龙转而问道:“小兄弟考虑得如何了?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知小兄弟处境艰危,殊为不易,愿暂作护卫庇护周全,直至无恙。”仅需如前,卧榻边有人酣睡,即可换得夫子优遇,常有徒役扞卫。

然而张伟却不愿诓骗于他,长叹一声,道:“实不相瞒,前辈,晚生虽是未来人,往返却有百日限期,不能常伴在此,助你温养。”公孙龙则挥了挥手,“此事无妨,有此物襄助一日足抵经年,余下由我自行恢复即可。况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有皋鱼之事为鉴,在下又岂会枉做恶人,使游子不得团栾归家?”旋即,又是一叹,“小兄弟,多虑了啊。”

张伟却摇了摇头,“晚辈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妄测前辈品性。实是往返之中别有机杼,不得不厚颜有请……”公孙龙素来快言快语,见张伟言辞温吞,立时出言打断道:“若不违道义,但说无妨。”张伟则又酝酿片刻,指向腕上的骊珠,“老丈应晓天外之物,强名为‘讫’,脚下山川,危在旦夕吧?”

公孙龙的目光顿时凌厉如电,朝他射来,又扫向左近成群密林。在确保无人藏身后,其方才斥责道:“此非凡俗当晓之事,曷轩敞于青天白日之下?”自知失言的张伟面上虽默然无言,心思却已活络起来,莫非‘讫’亦有着被念诵祈祷则可被感知赐予,如神话传说中的神祇一般的特性?

片晌过去,公孙龙方才沉声问道:“莫非后世,天外已流毒至俗世了吗?”流散至人间了吗,回顾起自身往昔,不知某些日益魔怔的地段国家算不算被浸染?反正姬书夜所在的世界定被影响无疑。

跳脱了须臾,张伟摇了摇头,重新指向手链解释道:“此物名为骊珠,系往来古今之肯綮机关,然归去犹需两项事宜达成圆满,不然晚辈便只能作长作异客羁留于此方天地。前辈此前借骊珠温养,不知可曾将精神投注其中,见阴翳当空,隔绝内外?”公孙龙默然颔首,张伟则继续道:“斯为所请第一项,荒楚难驾车,长夜难航船,烦请前辈为我刈去此中迷障,使骊珠得以勾连今昔。”

公孙龙尝试性地将手掌搭在骊珠之上,默存神游,果见兀自阴影丛聚,遂于心中默念“祓禊”(fúxì)二字。然而就算有言灵赋予,亦不可能凭空无中生有。其当即从草地上拔下一根野草,道:“兰草。”又竖起手指于唇间,念道:“柳枝。”

“忍着点。”随嘱咐声落,其就往张伟手腕上吐了口唾沫,并诵道:“春水。”祓禊仪式所需的三种道具俱已齐备,公孙龙先以春水濯沐,再以兰草洁藏,最后再以柳枝叩向骊珠,以达成最后一步的祓禳(ráng),骊珠中猬集的余影霎时如汤沃雪般消融无形。

不消公孙龙言明大功告成,张伟就已将意识倾注骊珠之中,恍惚间,若身临琉璃无垢世界,清虚无瑕琳宫,汇集其中的一念若蜻蜓点水,在瞬息中去而复回,脑海中已显现出清晰无比的使命与进度——搜集有关于隐秘的信息,16/19。还真能承袭前人的著述?只是令姬书夜与申星海付出归去的骊珠,丧失了绝大多数力量的代价,也只换来了一条的进展,在时限的催逼下,他又何德何能去获取另外三条隐秘?

不,也许他离开的指针,即是这位夫子高徒?

接连驱动言灵来更易名实,公孙龙不免精神委顿怠倦,然而正低头偷闲小憩间。忽感面上莫名炽热一片,抬首即对上那大傻子有求于人的目光,公孙龙实在架不住这般殷渥地凝望,遂主动挥起手来切断这热切的视线,不耐烦地问道:“那第二项又是何事?”

张伟遂讪讪一笑,“第二项即是前辈命我噤声之言,事涉此方天地隐秘即可。”不料此言一出,公孙龙立感其身上含藏的天外气息喷振,宛如腥氛汇集,再配上他他蝎蝎螫螫的态度,公孙龙立时勃然变色,倏地站起,疾言厉声道:“无怪尔身畔有沾染天外之童子护卫,原是奴颜媾和的奸徒!枉老夫还以为尔是仁人高士,竟还贼心不死,妄窃取我族机密吗!念尔于老夫有恩,且饶你一命,此前所言,尽如浮沤(ōu),快滚!”怒声如雷霆乍惊,张伟亦未想到一涉隐秘便如逆鳞使老者反目。

待思绪稍静,其方意识到自己所为实与奸宄特工无异,仇寇大可一死当之,叛徒却防不胜防,老者必是遭过出卖而心有余恨。但让张伟更为介怀的是,老者方才在无意间言及的童子与天外。历受过独孤月的遗翰与姬书夜的日记与畴昔所闻,他已猜度出宣人强盛与嗜血的根由,大抵凡近圣几道者,经本格升华,登遐时于体内皆会形成类似于舍利一样,具备某种威能的物质,而在仙逝时又会析出,回馈于天地。然一如老者所言,出世于天外而不敌,此物质亦被‘讫’所浸染,再由形体化为髑髅随之坠落,形成石头拾到的那串珠玽般的存在,无时不以低语幻象引诱佩戴者吞服,沦为‘讫’的眷属及被腐蚀者。

老者所描绘的无疑是他心心念念,还存世的唯一弟子,石头。因此张伟没有顾忌其正处盛怒,直接跪伏在其身下,恭声问道:“老丈可曾见过一肤色黧黑,身材瘦弱,被人追击的孩子?”而正在气头上的公孙龙也懒得照顾起张伟的情绪,直言不讳道:“为天外侵蚀,遭同类反目觊觎,若无老夫出手,只怕死前想再见你一面都力有不及。”

在此世最后的牵绊随言语的快刀而斩断,张伟霎时如遭雷殛剜心,无力地松开拽住老者的手。尽管在句芒庙中,那段情绪低落的岁月里,他曾不止一次地梦见肉糜耷拉在骸骨上的祁氏兄弟与铁蛋,横死于兵戈下的师娘及王老爷子,脑海中更是频频闪过石头被那怪物追上残杀凌虐的景象,但一日未见死相与惨状,他便可以心安理得地欺骗着自己,还有一丝机会能逃出生天,还有一丝机会能安然无恙。

可随着死讯传达而来,万念俱灰下嗒然若丧,他又何必再编织虚假的谎言,无谓地欺骗着自己?于是蛰伏在体内的‘讫’骤然发散,如猛毒般流向四肢百骸,前所未有的孤单与黑暗猝然笼罩了心田。身心俱如槁木死灰般瘫倒在地,任凭骊珠显现出见证者仪式,7/9,孤独,及下方的“前不见故人,后不见来者,见证者的路就是这样一条孤独的穷途,我时而会想,所谓的见证,究竟是对眼前的写照,还是对往者的凭吊?真是,寂寞啊。”一次次绽放着华光,也未能唤回哀莫大于心死的张伟。

“讫”之类属有五,一曰荒骸,为噍类遇之立死所化。流毒遍布周身时无咎,至血肉消融为髑髅益加贻害。二曰遒尸,因性灵丧尽而唯从本能。筋骨若金石伉健无匹,非利器宝具不能斫之有损。三曰离人,袭遒尸之固,承夙昔之艺且慧心犹存,然休咎翻覆反为虎作伥,诛而无祸。四曰邪眷,除过往陶熔所长外,另有“讫”之威能加身,更踵武部分特性。杀之则有殃,土为赤地,天为瘴空,百里罄为生灵之禁区。五曰讫瓮,“讫”源天外,无可厌,无可祓,无可禳,唯使灵长为器,可摄之而秘法封禁。

口语化的眷属及被腐蚀者,即为邪眷,离人与遒尸。眼下若不及时处置,此人迟早被迄浸染,沦为遒尸离人一等酿成祸端。纵心头嫌怨,笃定其为奸徒,公孙龙亦不得不放下成见,双指交缠后点向张伟脐间,同时默念一声,“壬!”壬之原意在后世早已消亡,然实是象形,上指圆天,下通方地,十既取完备,又辖东西南北一众维度,故而是封禁术式之中仪式至简也效用至强之技。

将游离的迄暂且集中于其气海天枢封印,浑身虚乏无力的公孙龙颓然坐倒,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还真是枉作擘画,识人不明,不单所求非人,借那骊珠而重焕的清明与元气也还回去到所剩无几。

公孙龙深深地叹了口气,放下悬在张伟要害上的手。既然已耗费心神将他救治,何必再多此一举害他性命,任“迄”从他体内溢出为害苍生呢。缓过一阵,其将无识的张伟背起,到底缺乏退治“迄”的道具,也就只能将他转移至九原荒僻处以隔绝人烟。

然而当其背起张伟,从新田跋涉向北,却见定居于郊野的农人各个忧心如焚,扛着家中值钱的家当,背着行囊火急火燎地朝着新绛方向赶去。甫见人人面有急色,公孙龙立时站定,向着匆忙的人群高声遥问道:“老乡,出了什么事了?”焦急的人群大多都无暇管顾他的咨询,只是亡命的奔逃。

公孙龙只得暗呼声失礼,强行拦住名与他年龄相近的老人,再度问道:“老兄,生了何事,怎如此急吼吼的?”那人一面往旁绕开拦路,一面长话短说地为公孙龙讲解道,“宣人来了,快跑吧,再晚些怕是城门都要关了!”

陌生的国号使公孙龙心头一片茫然,殷末八百诸侯中何尝有宣。莫非山中无甲子,世上已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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