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回家206

  小雪又落,屋内炭火正旺,暖气笼于床帐内,仅留一道窗缝透气。

  衣袂铺开,自被中露出一片,再沿床榻垂落,铁风站守窗外,依稀隔帐见过,止乎于礼,便又转过头来。

  已是段绪言被召进行宫的第二日,阮青洲自被送回后便一语不发,所以每隔半个时辰周问定会进屋一趟,铁风在窗外自雨停等到雪落,终究见到人来。

  程望疆自廊角匆匆行来,衣袍还带着携来的风尘,靴履也沾着湿,留了一路的水痕。

  铁风朝人拱手:“中书令。”

  程望疆一瞬失落,颔首应答,扶上他的手臂时摸见冰寒,解下大氅便往他肩上披去。

  “中书……”铁风一时仓促无措,衣边拢起时,面颊被那粗糙的指节蹭过。

  几绺被风吹乱的碎发被指挑起,拢到耳后,程望疆替他理着氅衣,道:“冷了,再健壮的身子也挨不得冻。”

  话落,目光隔窗探向帐内一点朦胧身影,程望疆喟叹,放低了声量:“珵王也是大胆,竟敢私自发兵援助南望,又敢大肆血洗珘王府,这才触怒圣威,受着罚罪,幸而事发前你便因出兵一事来寻过我,如此,才能够及时将薛老将军请来。”

  程望疆轻拍他的肩头:“老将军已入宫了,他与陛下既是亲信,也曾共赴战场,称得上生死之交,有他劝解,你大可放心。”

  一点释然的笑意终于上了眉头,铁风单膝着地。

  “铁风,拜谢中书令!”

  一声“中书令”叫得生分,程望疆伸掌抚向他的头顶,却又迟疑。

  “铁风啊,腊月将至,你应许过的,待珵王平安归来,便要……”程望疆欲言又止,还是作罢。

  他侧首眨眸,眼眶迎风总觉得酸涩,不时便要眯起。

  “铁风记得。”

  忽而闻声,程望疆怔了怔,氅衣已被披回肩上。铁风垂眸替他系起衣带,拂去雪水。

  “年前……年前要陪阿翁,回祠堂祭拜爹娘。”

  一下怔然,终是喜极而泣,程望疆阖眸颔首,酸涩的眼眶已热,却见铁风视线越过肩头,看向门边。

  廊外风雪又大,一片细雪探入檐下,阮青洲赤足停在门前,扶门时雪点吹向手间。

  程望疆看去时止了声。

  阮青洲抬动双眼,哑着声:“他,在哪儿?”

  ——

  眼睫落雪,段绪言垂眸僵跪雪中,双膝全无知觉,纵然着了衣裳,背上一层白雪还是染了红。

  犹见一双靴履停于身前,他缓慢抬眼,一下动了眉头。

  段绪言正当开口,薛赈颔首,将掌心盖上他的前额,抹去一层雪水,迈阶走上了正殿。

  门窗将雪隔挡在外,段承静听风声沉默许久,负手道:“确实亏欠,阿言比起旁的皇子受了更多苦,也最得不到朕的关怀。可他不该……”

  段承阖眸,握拳沉声:“不该啊。”

  “纵是不该,却也不是他一人之过。”

  闻声,段承稍侧首,见薛赈揭袍起身,扶地艰难抬膝。

  返乡之后两人便阔别多年,唯段绪言初回北朔那时方才再见,算到如今,又已过了将近两年。只是薛赈征战多年,双腿落了病根,行步时双足一深一浅,冬日病发得尤为明显,至今日又严重了不少。

  段承抬手示意他坐着,薛赈坚持起身。

  “珵王殿下自幼缺少皇妃疼爱,又在懵懂时就被迫双手沾血,若非为了北朔,他本该会是如同朝阳一般的人。”薛赈停声,与段承忽而对视,自那双眼中看到一阵后知后觉的愣怔。

  如同朝阳一般的人。

  段承依稀想起,段绪言初次被送至薛赈身侧时,亮声喊着“父帝”和“师父”的样子。后来,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眸在他无数次的袖手旁观和严声拒绝后,逐渐变得失落。

  他是帝王,日理万机时自然不知道段绪言曾多渴望他的出现,在被养成一个死士般的杀手时又曾受过多少伤。

  可薛赈知道,却也不能心软,他看着段绪言从孩童走向少年,失去了明朗,再被一点点磨灭掉所有情感,变成了他们所需要的一把利刃。

  北朔三皇子段绪言,终究成了被他们亲手毁掉的人,又把爱与被爱仿得一塌糊涂,最后伤及阮青洲,落得两败俱伤。

  “珵王殿下为达你我所愿,已尽力做到最好,但臣对他向来严苛,从无庇护,不容他宽仁,不允他慈悲。促成今日,臣,难辞其咎。阻战之军乃自发组成,非是朝廷兵马,无可厚非。至于珘王一事……臣厘清前因后果,不敢说珘王就是自食其果,也不敢道他毫无过错,但既已无法挽回,臣必先袒护爱徒,遂,愿代珵王殿下受罚。”

  薛赈屈膝,再朝他跪下。曾杀伐果断的大将军低下姿态,如匍匐的狮,历经风霜后旧伤都已刻入皮肉,鬃毛更是没了光泽。

  正是因为段承见过他雄姿英发,受过靠他征战方才得来的恩惠,因而唏嘘不已。

  几十年风霜,薛赈为他,为北朔付出的已经够多了,况且他也明了,就是段世书咎由自取。

  明枪暗箭,尔虞我诈,什么都胜过兄友弟恭,什么都比不上权势利益,段世书在为了争夺权柄而断情绝义时就已经输了。

  兄弟阋墙的结局早已注定,段承也能预料,却是无法释然,他无疑是个失败的父亲,更没想到自己竟让膝下儿郎步上他和阮誉之的后尘,竟教不出一个刚柔并济的帝王!如今亲眼见阮誉之成了亡国之君,他不喜悦,只觉得可笑,憋得喘不过气的可笑。

  “看来帝王家,向来如此啊。”

  段承低声喟叹,背向暗处遮起面容:“可朕又何尝舍得他们如此?”

  窗外风雪骤然变大,一下袭窗,段承动了眼眸,双目却是黯然无色。

  “都回吧。”

  段承说:“珘王不服关州水土,忽染怪疾,得了癔症,不日送回皇城休养。你与秋霖难得一聚,也一并到皇城住几日罢,朕在此逗留太久,是该回了。”

  段承至此停顿,侧首望向窗外。

  “让他回府吧,风雪大了。”

  ——

  薄雪在肩上积起一层,段绪言岿然不动,着地的双膝落满了霜,薛秋霖远看那身影,持伞步向阶下,却是忽而顿足,停在了原处。

  风声埋没双耳,却偏携来一声极轻的低唤,段绪言听闻,心头便是颤动,再见白袍入了视野,他微颤眼睫,抬眸时簌簌落雪白了满头。

  指腹探上眉眼,暖融了霜雪,阮青洲再朝他走近一步,单薄衣袍忽被那人抚进掌中。

  段绪言摸着薄衣一下起身,却是软膝跪地,不住地倾倒。

  阮青洲跪地接住,让他靠向了肩头。

  又是血和药交混的味道,辨不清谁的更重一些。阮青洲摸见他背上的血,手也在颤。

  段绪言轻抓他的手腕,哑声笑起:“脏。”

  气力再度泄去,段绪言往他身上再又压重了些,便同寻见依靠,安心地倾过了身。

  “你来……带我回家吗?”声已低哑,段绪言双眸迟钝,望他来时踩出的迹,便已昏沉。他用尽余力将手捆进阮青洲的腰带,极怕他的离开,终在脱力前听见一声——

  “回。”

  阮青洲抬手将他护在袖下。

  “我带你回。”

  ——

  回家。

  奢望般的两字,成了每个日夜最难释怀的希冀。被迫退入洞窑的第五日,叶临嫣带领数十名流亡的孩童及女子点燃了最后一捆枯木枝。

  悍匪猖獗,叶临嫣南行途中路遇被劫的女子与孩童,出手阻拦时险些遭遇不测,由月满及亲兵相护方才在洞窑中暂且安身。

  眼下为避盗匪搜寻,洞口自里被石块填封,可如今粮水已尽,便连燃火都将熄灭。

  月满挨饿后腰带都松了几寸,更别说本就孱弱的叶临嫣了。叶清歌尚在襁褓,少了奶水必也哭闹得厉害。

  叶临嫣抱哄孩童,道:“躲在此处便是坐以待毙,粮水已缺,得出去寻了。”

  可出去谈何容易,先不说寻不寻得见粮水,就连在林中拾柴都极有可能遇见盗匪。更何况他们避了五日,至今不闻风声,亦是被磨尽了勇气。

  月满正斟酌着如何开口,那旁却有几人捂嘴惊呼,再一上前,才见洞口石块震动。继而又是几声锤响,碎石落了地,众人一下聚团躲去,屏声时幼儿却是被洞口震响骇得嚎啕大哭起来。

  亲兵执刀护在前方,却见石块一下破开,刀鞘都自石缝中顶进,撞响越是急切。叶清歌哭声不止,喊红了脸,月满一时无措,婴童却忽被叶临嫣托入他怀中。

  再抬眸,听铮声一亮,叶临嫣自亲兵身侧拔出利刀,竟只身顶在了众人面前。

  “王妃!”眼见那旁碎石迸地,月满急红了脸,想劝她退后却一下见得石块砸落,久违的天光乍然灌入。

  只听马匹于洞外嘶鸣,兵甲声如雷涌动时,一人逆光行进,身着的铁甲犹泛冷光,却无半点杀意。

  那人停步抬眸看来,对视那时,叶临嫣神色一动,紧握的五指终于松下。刀身太重,她本也不善挥动,垂臂时被人拥入怀中。

  刀尖终于点地,又听叶清歌一声哭响。月满含泪叫道:“王爷……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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