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姑娘》四十六“旺生生病,周家的长子没了”44(2 / 2)

大人就顺着旺生:“对的,是花果山上下来的,孙悟空的徒子徒孙。”

回阚家庵的船上,旺生脸上多了些血色:“娘,我这次到城里划算呢,看好了病,还看到了狮子、老虎、大象,还有花果山上下来的猴子,我们班上不曾有一个人见识过,回去有得跟他们说呢。”

回到家后,有那么十几个钟头,旺生一直很兴奋,不断跟人说话,连周氏夫妻都信儿子是好起来了。半夜,旺生吐了一滩血在脚盆里,然后就明显不行了。

馒头店打了烊,全家人都围在旺生身边,旺生抓着娘的手:“娘,你们不要骗我了,我晓得在南通没有看好,又不曾打针,又不曾吃药,怎么叫个看好呢。我也是顺了你们嘴说说,不叫你们难过......娘啊,是我对不起你,还说的等我长大了孝敬你嘞,看样子我说话不算数,做不到了。”

周坤英一生从来没有像此刻这么难过,老天送来一个聪明懂事,会读书的孩子,连学校的先生都夸,说这个孩子将来有出息,哪个晓得老天是派这个孩子来跟自己寻开心的。

周坤英:“伢儿啊,到这个时候,你还这么说,娘心里面痛,是娘跟你父福分不够。”

周东城搂着旺生的脑袋:“怪父不好,把你管得太严了,都是父的命不好,我命不好。”

旺生说话已经越来越费劲:“父啊,你不要难过,我不在了,还有弟弟,我最想上阚家庵的中学了,以后,你一定叫弟弟帮我上,好好的上。”

旺生在全家人的注视下睡去,再也没有醒来。

全镇的人都在为侉子可惜,侉子家的大儿子是小学校的模范生,先生们最欢喜的孩子,镇里不少人看好旺生将来进新建成的完中,以后考大学,端铁饭碗,吃公家饭。

王大力亲手操办的第一场丧事,是送父亲风光的入土。王大力虽是个化生,却是个孝子,他举债办丧事的孝行,曾经是他人生最大的亮点。那时的王大力悲痛之余甚至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那个念叨了自己大半辈子的父亲终于闭嘴了,他也终于能痛痛快快的过自己想要的二流子生活。

等到为母亲送葬,王大力已经从二流子彼岸回头,他哭倒在父亲与母亲的坟头,他知道自己是父母双亡的“孤儿”了。

王大力没想到他还要参加自家的第三场丧事。女儿女婿忙于生计,周家的孩子们,王大力多有照应,虽然在看孩子上,王大力这位外公表现得不是那么娴熟,不少时候还要遭到女儿的纠正,甚至因宠爱孩子而遭到训斥。王大力依旧用他的方式,以他的能力,不急不躁地宠爱着孩子们,王大力心里庆幸着,老王家祖宗们还是很帮忙的,孩子们没有隔代遗传了他的化生品性。

城里真正的孙子他看不到,周家的孩子们,就是王大力心中老王家的传人,他也如镇上人一样憧憬着自家的孩子们个个进中学、上大学,吃公家饭。到那时,他就功德圆满,可以到地下向父亲体面交代了。父亲生前,他允诺过的事没一件做到,他只是一次又一次在梦里实现了赎回祖屋,实现了重振老王家。

回到阚家庵后,孩子们渐渐长大,王大力才觉得为老王家做了些有用的事。旺生的死,真正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王大力像是比死了父母还难过,他再次哭倒在老王家祖坟前,周东城夫妻怎么拉,王大力都不肯起来。

他一个劲在父母坟前磕头请罪:“父啊,娘啊!儿子终究是个没用的东西,是我没有照看好旺生,我有罪,我对不起老王家,对不起老周家。”

像王大力这样毫无道理的自责,惹得亲眷与邻居们不胜唏嘘,从那一刻起,镇里人再也不提王化生这个绰号。

旺生收敛的那个晚上,忙了几天的周氏夫妻心里堵得慌,两个人都不想吃晚饭,王大力则睡在自己的床上,一样米水未进。

周东城之前一直表现得比周坤英镇定,夜深人静之际忽然放声哭,没人见过周东城这种哭法,把全家人都哭楞了,孩子们被周东城哭得吓到,都跟着哭起来。邻居们听到周家的哭声,不免涌进了周家小院子,好心的邻居女人们陪着周坤英一道抹眼泪,男人们陪着周东城抽水烟、唉声叹气,邻居们熬到实在太困才放心离去。

邻居们走后,周东城不说话,只是叹气,周坤英看男人如此难过,自己本身就难过,两个人互相都无法劝对方,到深更半夜,周东城还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摊饼”,周坤英也睡不着,两个人索性坐起来说话。周东城下地,点了煤油灯,翻出一本相书给周坤英念:“书上说我是没儿子的命,以前看到,只当是书上瞎说,哎,书怎么会瞎说呢,都是我命中注定。”

周坤英训周东城:“咯能不说胡话,你是要咒庆侯吗?”

周东城也发现自己失言,拿手抽了一下自己嘴巴,深深地一口气叹下去,周坤英有点不耐烦了:“好了啊,你不要这个鬼架子,你要是生闷心气,早晚要出毛病,自己身体要紧,睡吧。”

坐在床上的周东城忽然笑了一下,周坤英翻身拍他:“发什么癔症?”

周东城:“忽然想起来旺生小时候一桩神事。”

周坤英昂起头:“甚事?”

周东城:“旺生在地上玩铁蛋子,家里的狼山鸡一口啄了铁蛋子,旺生怕鸡噎死了我们要打他,就捉住鸡,用刀给鸡开了一个口子,从鸡嗉子里找出铁蛋,再用你缝衣服的针线给鸡缝了,一直等到那年过中秋杀鸡,旺生才告诉我们。你说全镇还有第二个孩子会干这事吗?真是天神一般的孩子。”

周坤英重新起身,坐起来披上衣裳:“那年旺生才七岁,说给谁,谁信呢?还是你拿着破开的鸡,叫毛侃他娘看鸡嗉子上的线,阚家庵人才晓得旺生是神人。”

夫妻俩拉开了话匣子,索性一路将旺生干过的事都翻出来讲,一直讲到二人和衣而眠。

旺生是周东城的长子,人们虽然把周东城“侉子,侉子”的叫着,只要是喊完“侉子”后谈起旺生的各种好,周东城连“侉子”二字听着都觉悦耳了。

旺生长到这么大走了,真是在周东城充满希望的心里抽走了很大的一块。邻居们说周东城跟周坤英都年轻力壮还能生养,话是有道理,只是周东城不知怎么的,有生以来第一次对他眼里活生生的世界有了一份厌恶与怀疑。这份不祥的感受,不能跟周坤英分享,只能放在心里,一个人打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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