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添香红袖断魂梅24(1 / 2)

“哗”

甘凉的井水泼在青油油的菜畦上,那些菜苗儿一株株都挂满了珠烁晶莹的首饰。多余的水从砖沿中漫溢出来,流在院中的泥地上。

正在浇菜的男孩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欣慰地望着长势良好的菜苗,直起腰来,向门口唤了一声:“哥,你也来帮帮忙嘛!”

坐在院门口的另一位男孩不答,只嘿嘿笑了两声,目光落在几丈外一小群正在跳皮筋的少男少女身上。现下正在两根长长的黄皮筋上上下翻飞的那个姑娘,扎着一条长长的麻花辫,辫梢上束了根红头绳,随着动作一颠一蹦,玫红色的小褂儿在一片土黄中显得特别亮眼。她是那样地快乐,小脸儿因为剧烈运动变得红扑扑的,两团晶汪汪的笑意几乎要从大眼睛中飞了出来。另一个女孩喊:“芸婴姐,一百下啦!该换我啦~快下来!”

浇菜的男孩走到兄长身边,蹾下手里的木桶,嗔怪似地咕哝:“真是的,哥你也不稍微帮一下我。明明两个人从两头分别浇过去快的很嘛!”哥哥眯起眼睛笑了一下,露出一颗小虎牙,显出一点坏坏的感觉:“娘安排的咱俩轮流干活儿,今天本该就只你。”弟弟不再争辩,搔了搔乌青的头皮,顺着哥哥的目光往外看去:“干看这一帮子跳猴皮筋有啥看头?我不干活的时候都是跟小六子他们摸鱼掏鸟蛋去,那多有意思!”

兄长摇了摇头,带着尚显幼稚的神秘笑意道:“你不懂。”

......

槐树的影儿摇落一片又一片的芳蕊,摇走一年又一年的盛夏。转眼间,兄弟俩已从不到那个树疖子的身高,长成和槐树枝一般儿高的个头了。

“呵——啊——”坐在槐下的兄长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望见从堂屋中走出的弟弟,不着痕迹地将摊在膝头上的写了些什么的本子合上了。

弟弟一径走到牲口棚跟前,将铡好的干草放进饲料槽里,随后又抡起铲子,费劲地不知道干起什么来。哥哥许是看不下去了,又像是感觉自己在那坐着有点不好意思,站起身来帮他象征性地侍弄起来。兄弟闲扯了几句,中间弟弟说,哥你从小不爱干活,闲时也不到山里去野,所以才这么瘦弱,身体也不好。哥哥从槽里的水中照了一眼,望见自己撑在水槽边上的两条细瘦的胳膊,和脸上的黑眼圈,无所谓似地笑了一下。弟弟这时早已通晓人事,兄弟俩乃至全村许多少年心中实际上都心照不宣地装着一个人——

村里的第一美人,梅芸婴。

撂下农具,他又心不在焉地翻弄起那个几卷草纸折成的本子来,修长的手指把纸页掀弄得啪啪直响。这里面写满了他对芸婴的一片相思,连篇的章赋、琢磨着填的词和韵诗,字体狂放飘逸到难以认辨的程度。这些东西是有几分匠心和文采,不过如果拿给学者看就有些贻笑大方了。——没办法,兄弟俩自幼没进过学堂,弟弟连斗大的字都识不了半个,哥哥是从读过的几本戏文词曲中学来的,自然成了个半吊子。

“哥你这般做不得家务,将来娶了媳妇分家时,该怎么过活?”“娶亲?——哪儿跟哪儿,这事还早哩。”“早啥哩?哥你眼瞅都过二十了。再说,这事是迟早要办的嘛。”“哈,你倒怎想起娶亲的茬来?我看是你自己想要媳妇了吧——我可知道你想娶谁。”弟弟的脸忽然胀成了猪肝色,低下头去不作声了。哥哥笑了笑,又抚弄起手中的本子。——唉,我们兄弟俩呀,可真是一个‘难书’,一个‘难言’!

后来哥哥的书与弟弟的言,也同村里许多少年的心意一样递到过芸婴那里。

那一天哥哥在小巷里碰见芸婴。

芸婴道:“家里要把我许配给城南富户。那是诗礼传家,公子哥儿人品也极好的。”

哥哥的心一下子揪紧了:“那么芸婴,你愿意不愿意——”

芸婴打断他的话:“我只愿意你啊,难书。”

叶难书瞬时攥紧梅芸婴的手:“我带你走!我带你逃!”

叶难书带着梅芸婴跑到了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

叶难书想自己耕种土地,想自己圈养牲畜。

叶难书抡起沉重的木棰,想把桩基打进地里去,没砸几下,顿着了内脏,扔下木棰剧烈地呛咳起来。

他淋了雨,当晚就发起烧来。

梅芸婴自幼娇养,在家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这时虽然想做好一个妻子的事务,替他撑起半爿天来,却也连最基本的针线活儿都做不好。

梅芸婴的手指又被针刺破了,叶难书跪在床前,替她吮着指肚:“芸婴,芸——等以后我要雇好多好多的仆人,再也不用你做这些粗活,再也不要你受罪,芸——”

芸婴笑:“傻瓜。”叶难书哭了,梅芸婴也哭了。

后来叶难书当过富农的放牛倌、瓦窑场里烧瓦片的、药店里的账房先生,但都干不久。

叶难书带着梅芸婴辗转各地,但不是艰难得过不下去,便是给当地人欺负走。

叶难书同梅芸婴路过一座黑秃秃的荒山,山上有许多乱坟岗子。本来两人打算下山去找客店住的,可他们没估好时间,天色晚了,叶难书便说先山上凑合一夜。

梅芸婴害怕:“我不要。山上全是坟,那么多死人。”

叶难书笑:“你懂什么,有时死人比活人还要好得多了。”

他的眼眶上团着乌青,是前一天他们行路时口渴难耐,他偷偷摘了人家院子里的一个瓜,被发现的主人给打的。此刻他抿着唇,现出一点森然的微笑,眼下两枚黑眼圈在淤青的映衬下显得更深了。芸婴有些惶惧起来。

这夜她依偎在丈夫的怀里入睡,后半夜梦中她隐隐察觉自己的背后只剩了石壁。

第二天,她看见丈夫的面前瘫着十几具大大小小的尸骨,身后是众多扒开的墓坑。叶难书听见她来,抬头失魂地大笑:“哈哈,芸。你看,这样咱们就有许多仆人了。哈哈。这样咱们就再也不用干苦活了。哈哈。芸。有他们帮忙,我们就再也不会被人欺负了,哈哈。芸。哈哈。哈哈。”

声毕,那些尸体全部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姿势扭曲怪异地向她行了个礼。

叶难书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伸开滴着鲜血的十指,将她拥入了怀中:“芸——你瞧,我们找到了新生活的法门,我发现了一种全新的力量——我们就住在这里,不走了,不走了!”

梅芸婴惊惧、不可置信、又悲恸地大喊道:“你都做了些什么啊——”

昨晚他感到身上发冷,想去找一堆枯枝落叶来生火。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山林里,手里攥着一捆拾来的柴棍。啪地一声,绊倒了,木片刺进了手里。不要紧,不要紧,流血也不要紧,反正已经痛习惯了。止不住,止不住,止不住也不要紧,干脆在地上乱涂乱画些东西好了。蹲下来,身边刚好有一座荒坟,就在荒坟边用手上的鲜血胡乱画起少时在残书上看过的阵法来。那个怎么画来着?记不清,记不清也无所谓,自己瞎改几笔也挺像样的。他在地上瞎勾了一番,脑袋空空地随手加工着残缺记忆中的阵。蓦地,一股阴冷之气顺着他的手臂径行直上,爬遍他的全身,最终又汇聚于他的手指一点。他看见山丛之后,一股股比墨更浓、比夜更黑的东西簌簌窜出,向他手指点地之处涌来,掠得沿路的草木沙沙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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