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一心求死(1 / 1)

意外的是,与我设想的美好前景相反,在完成人生的首场马拉松之后不久,我好像又一次失去了目标,再次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失眠头痛头晕胸闷胸痛咽喉异物感腹泻等各种各样熟悉的症状全都回来了,而且这一次出现了连跑步也无法应对的新症状:我开始出现了严重的恐惧和不安。我害怕人多、害怕人声,特别是当我置身会场或者人群之中的时候,表扬与自我表扬相结合的欢快气氛,甜得可以流出蜜来的赞美与颂歌,雷鸣般的掌声、热烈的讨论,都能让我不自觉地颤抖、心慌。当外界气氛达到高潮的时候,我仿佛感到自己成了综艺节目“荒野求生”的主人公,像德爷贝爷一样光着膀子或者光着更重要的部位置身于暴风雨中的孤岛,头上是电闪雷鸣,眼前是波澜万丈,要命的是还面对着十几台摄像机和亿万观众,掌声和笑声如同随时要把我吞噬的巨浪,而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嗡嗡作响,心跳加速,面红耳热,手心出汗,眼神昏花。如果我竟然不幸需要在会场上或人群中发言,我两腿发软,手哆嗦个不停,努力念稿却依然声音颤抖、结结巴巴,错误百出。虽然实际上可能并不比别人差多少,也没有得到别人关于我表现不好的反馈,但我仍然无地自容。就算是晚上回到家,白天的喧嚣似乎依然萦绕在我的耳边,我出现了严重的耳鸣和幻听,让我片刻不得宁静。出于对白天的恐惧,我开始担心天亮。每个早晨都成为我一天中的至暗时刻。我想起床跑步,但完全没有力气支撑自己爬起来;我想闭上眼接着睡,可我知道我还要送孩子上学,还要去上班,还要面对一场场会议和各种各样的人群。每天出门的心情不能说像是去上坟,因为据我所知,坟地一般很清静,尽可以独处默坐,缅怀先辈,思考人生。现在的问题是我才是被埋在坟里的那个人,不能动,但是又没完全死透;不能发声,但还有一点热乎劲。我孝顺有钱但没有文化的大款儿子给我请了一个草台班子,整天在我的坟前穿黑皮裙露大腿,热情洋溢歇斯底里地高唱“我真的好想再活五百年”。我很想掀开棺材盖大喊大叫,可是死亡的气息堵住了我的咽喉,我嗓子发黏,嘴唇发干,怎么也叫不出声来。我的尸身同时开始腐烂,流出深绿色黏稠冰冷的液体。每天只有到夜深人静,坟头蹦迪的人转而出卖同一副皮囊去做利润更高的活人生意的时候,我才能获得片刻的清静,获得一个死者真正需要的安息。可是不久,天又亮了,蹦迪的人又要来了。假死看来是不行的,我开始设想真正的死亡。作为一个无神论者,我笃信教科书上教给我的唯物主义哲学的基本原理:物质决定意识,大脑是意识的器官。大脑一旦消亡,意识也就随之消失,不会独立存在。只有真死,才能长眠在黑夜里,才能彻底看不见坟头蹦迪的人群,彻底看不见夏日里白花花刺眼的太阳、会场里白花花刺眼的墙壁和三里屯白花花刺眼的大腿,彻底听不见每一个白天的掌声、笑声和歌声,彻底享受属于我自己的永恒的宁静。

死亡,这个曾经让我望而生畏讳莫如深的字眼,如今变得如此婀娜多姿千娇百媚。和绝大多数人一样,我曾经非常怕死,或者说我比绝大多数人要怕死得多。连大部分人包括我儿子从小都能够接受的“生老病死、自然之理”这样简单的道理,我很久都不能接受。很小的时候我有一个幸福的童年,所谓良宵苦短,幸福的人总是怕死的。我人生中清楚完整地记住的第一件事,就是5岁那年的某个晚上,父亲去学校辅导晚自习去了,我一个人在家,读诗读到“人生自古谁无死”,竟然感叹悲伤,痛哭起来。我给父亲留了张纸条,想让他告诉我人为什么要死,并且告诉他我不想死,不想离开我的父母和亲人。然后我躺在床上,哭累了,睡着了。父亲是学音乐的,教的是语文课,不懂得从自然科学的角度给我解释生死的原理,第二天一早,他给我讲留取丹心照汗青的道理,讲《指南录》《正气歌》,讲“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讲“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我当时虽然勉强接受了他的教诲,知道人可以很有意义地死,很悲壮地死,死的方法多种多样,“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或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或为击贼笏,逆竖头破裂。”但是他的教诲和我所想知道的是两码事。他告诉我的是怎么死才不难看,人只要有了“当其贯日月”的浩然正气,便能“生死安足论”了。在年幼的我看来,再壮烈的死也是死,壮烈地死完了也就啥也不知道了,就要永别这个美好的世界。我想知道的是为啥要死怎么不死,想知道世间有无长生久视之道,他的回答完全无助于解决我的问题。

小时候怕死,因为幸福;长大了还是怕死,因为花花世界。周穆王、秦始皇、汉武帝,这些富有四海的天子们,无不因为花花世界过于迷人,想再活五百年乃至于万万年,踏遍万里河山,追寻不死之药,受尽了愚弄和欺骗。尽管如此,几千年来追随者仍然如过江之鲫,不绝如缕。我虽然没有倾国之富需要守护,没有倾城之色需要陪伴,没有活到80多岁娶个模特的艺术气质,但30多年一向不大守规矩,随心所欲,恣意狂荡,走马章台,夜夜笙歌,醉宿花丛。上学的时候不好好读书,整天逃课,想着白天去哪打游戏,晚上去哪喝大酒,喝完去哪谈恋爱;工作的时候自我要求也不甚高,以完成本职工作为目标,此外依旧呼朋唤友,吟赏烟霞,没吃过的东西我都想吃一遍,没玩过的把戏我都想去试试,一天24小时根本不够我折腾的,我怕死,不想死。

但是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佳肴佳人美酒美色朋友外物对我突然都失去了吸引力。戒烟之后,我喝酒还是很凶,但那个时候抑郁症状已经非常明显,喝酒不再有过去的快乐,单纯地只是为了麻醉自己。其他的东西,乃至这世界上的一切,我都觉得索然无味,了无生趣。这个过程特别奇怪,我至今都不能理解。或许是我的某种神经递质突然断绝消灭,或许就如同梦中听到了佛陀或者道祖的棒喝,我没能看到天花乱坠五色祥云,却仿佛霹雳一声五雷轰顶,在断绝妄念的同时,失去了最后的一点生机。那段时间我连早晨从床上爬起来的精力都没有,却在追求死亡方面表现出惊人的执行力。我读了大量的文章,研究人中毒、窒息、昏迷后身体的运作机制,研究各种死亡的方式和流程,比较它们的利弊,设想自己在沉入水底或者踢翻垫脚凳的那一刻会不会也不能免俗,像书上说的一样追悔莫及拼命挣扎,给世界留下一个相当难看的最终印象。

作为一个曾经极度留恋花花世界、极度贪生怕死之徒,和世界上大多数人一样,我曾经把一句话奉为圭臬:“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挺不过去的呢?”现在我突然懂了,在这句话中有一个普遍公认的前提即:死亡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现实生活中的任何事情都没有死亡可怕,所以挺一挺总能过得去,留得青山在就不愁没柴烧。但当我陷入了重度抑郁的状态之后,我不再相信这个前提具有普遍性,我思考问题的角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改变,发现了这个世界上比死亡恐怖的多得多的事情:起床、上班、开会、交谈、独处。随便拈出哪一件都比要了我的命更让人痛苦。这时候我心中的死亡,意味着永恒的宁静、永远的休息、永世的解脱。以前我觉得求死是怯懦,是逃避;现在我觉得求死是勇敢,是涅槃。虽然我没有活出夏花之绚烂,但仿佛一下子懂得了什么叫死如秋叶之静美。

如果我一直这么想,并且把对死神的爱慕一直这么继续下去,今天我的坟头应该已经绿草如茵了。天幸在这百无聊赖之中,我还有一些牵挂的人,他们使我残存了一点点理智和勇气,虽然不多。我经常会想到我的父母,他们毕生在大别山深处生活、工作,十月怀胎,十八年哺育,含辛茹苦,日渐衰朽,好不容易培养了一个到“中央”工作的儿子。我是没有什么欲望了,可我妈妈连一次飞机都还没有坐过呢。晚上经历了一天的抗争回到家里,我会看见自己的妻子。我们结婚的时候,我是个一文不名的研二穷学生,她嫁给了我,协助我完成了学业。好不容易买了房,生了娃,我就参加了遴选,搅乱了家里平静的生活。我独自北漂的三年,娃上幼儿园,再上小学,都是她一力操劳。我无法解决她在BJ的工作,为了一家团聚,她又毅然辞去了在家乡颇受人羡慕的事业编制,来到BJ重新求职,在私企里受着996的劳累。在我们婚姻的整个过程中,她从来没有因为我各种随心所欲的冲动和折腾抱怨过一句。

至于儿子,还在上幼儿园大班的时候我就离开了他,他幼有贤名,是出了名的听话的好孩子,而且有理想有抱负,跟我当年完全不在一个量级。和他商量转学BJ的时候,已经是二年级即将结束。BJ的老师知道他从未学过英语时说:那肯定得重新上二年级,我们的孩子一年级就系统开设英语课了。他把重音放在了“系统”俩字上。我跟娃说了,娃不信邪,让他妈帮着报了个网课,每天放学就对着电脑学习。一个月后的转学考试,他交了一份完美的答卷,老师对我关于他没学过英语的说法深表怀疑,但我深知他付出的努力和艰辛。在离开了熟悉的姥爷姥姥,失去了自己的卧室之后,我们四个人蜗居在50平米的两居,每天要花上两个小时往返于学校。他虽然没有抱怨过这些,但是幼小的心灵却难以承受失去朋友的痛苦,夜半的时候经常躲在被窝里啜泣。11岁时,我也是因为父亲换工作而转学,仅仅是离家四十里,那种孤独和悲伤我在30年后依然历历在目。更何况8岁的孩子,玩伴在千里之外!飘落异乡的痛苦,融入新集体的努力和不易,这大概是所有北漂必经的历程。但仅仅是几个月之后,他就找回了笑容,憋着一股上进的劲,努力去做品学兼优的孩子,年年都是区三好。

我开始推演:如果我按照自己的设想,并不卑怯而是“勇敢”地求死,那么父母就将失去孩子,他们必定以泪洗面,苦度余生,说不定很快就随我而去了。妻子将失去丈夫,她最美的青春年华已经被我带到坟墓里去了,如今人到中年,带着孩子,下半生何枝可依?儿子将失去父亲,他还不到10岁,谁去引导他学会做一个男人?由于我是自绝于世界,按照制度规定(这我都做了认真的研究),单位不会给我丧葬费,也不会给我抚恤金,如果我下手不够果断,走得不那么利索,还得在医院抢救两天的话,ICU的一大笔费用单位也是不能报销的,她们娘俩甚至得节省微薄的口粮,把我送到炉子里去。我们所居住的单位周转房按照规定也将被收回,在房价骇人的BJ,她们将住在哪里?

以上这些问题,都不是一个正常人应该设想的问题,但是我那时候不仅天天想,而且努力让自己去想,因为对于我来说,想这些问题就是生的希望,是漫天阴霾中一丝微弱的光亮。我也很清楚地知道,光是有这样脆弱的希望没有用,我必须得想办法消灭自己一心求死的念头。终于有一天夜晚,我喝了很多酒,然后在酒精的作用下,鼓起勇气跟妻子说了我目前的状况,她耐心地听完了我大段大段的诉说,最后说,去医院看看吧,天亮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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