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灵丹妙药(1 / 1)

尽管我认同妻子的看法,而且当时的我确实也到了黔驴技穷山穷水尽的地步,工作、生活、同事关系、家庭关系都受到了严重的影响,除了就医,似乎已别无选择,但我仍然认为我所面临的主要是心理问题、情绪问题。我相信大多数人都会有类似的经历:比起“抑郁症”,我们更乐意接受“内分泌失调”;比起“内分泌失调”,我们更乐意相信是“肝郁气滞”或者“脾胃虚弱”。因为前者听起来就像是精神病,精神病就不是正常人,再往前发展一步就是疯子,非一般的药所能治愈;而后者听起来像是每个普通人都有可能得的病——甚至算不上病,大家更喜欢把它叫做一种“亚健康状态”,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也不能免俗。我一直认为抑郁症是小资产阶级专属,我出身寒微,是不配得13格如此之高的病的。即便出现了严重的抑郁状态,我也更愿意相信自己是五脏不调。我希望大夫给我下一个“肝郁气滞”的诊断,然后就不能算治病吃药,只能算是“调理调理”。出于这种自欺欺人的目的,我随便选择了一家中医医院的心身医学科,挂了一个最普通的号。大夫非常年轻,也很和善,听了我自诉的症状,她给我开了一个20块钱的单子,让我找护士做了几个量表。那些量表在我以后的几年中经常遇到,但当时我还是第一次见。我一边填写那些量表,同时清楚地知道我据实填写的话会给我带来什么样的后果。我睡不好,体重暴涨,胸闷,头痛,头晕,害怕人群,害怕光亮,有自残和自杀倾向。根据常识判断,我的每一个答案都指向重度抑郁,于是我偷偷地把几个应该填“有”的填了“无”,应该填“严重”的填了“一般”。尽管如此,拿着结果回诊室,大夫在问了我的生活和工作情况,询问我是否有家族史(我当时很干脆地回答说没有,但后来想想,也许大概是有的)之后,仍然迅速诊断我为重度抑郁和焦虑状态,由于这是一家冠名为“中医”的医院,所以我也求仁得仁,同时获得了一个“肝郁气滞”的评价。不过那个年轻的大夫主要给我开的是西药,附加一些本院自制的中药茶饮。

确诊的过程有些太过简单,简单到让我有些怀疑人生。只填几个表就能确诊为抑郁症?抑或是如今这种状态的人太多了,比感冒还流行,所以大夫根本不用检查,就可以按惯例开出药来?但是不管怎么样,我现在就要开始吃药了。而且大夫也明确告诉我,这类药物一般要很长的时间才能见效,而且根据我的自述和量表结果来看,我的症状久且重,所以要做好长期服药的思想准备。

“长期服药”——这是我从心理上就比较抗拒的。这么多年我一直接受着最传统的中国式教育,有着大部分中国人共同的价值观、好坏观、是非观。是药三分毒,好人不吃药,这是中国人民的共识,简直可以和勤劳善良、艰苦朴素、尊老爱幼相提并论,是中国人骨子里的信条。长期服药,就意味着长期是病人;终生服药,就意味着终生是病人。而病人虽然不是坏人,但在神奇的汉语里却恰巧都是好人的对立面。后来我跑医院多了,进一步印证了我的观点。慢病患者对“长期服药”都有着共同的抵触,比如最普通的高血压糖尿病,很多患者都畏药如虎,寄希望于通过少吃肉少喝汤外加甩手疗法来改善,原因只有一个:听说这个药一吃就终生离不开了。

我那个时候也是一样,听了医生“长期服药”的说法之后,虽然很不爽,但觉得也没必要跟医生作对,默默点头就是了。私下里想的是,过一段时间我肝不郁了,气不滞了,不抑郁不焦虑了,我自己不来了便罢,你还把我抓回来长期服药不成?

谁知道这一念之差,竟成八年之痛?

于是,在出现各种抑郁症状快一年之后,我开始服药。医生已经告知我服药之初可能会有比较强烈的副作用,可能会感到不适,但要坚持吃,及时复诊,再根据病情调整用量。而我在开始吃药之后,好像没有太大的不适,倒是迅速适应了药物,感觉效果非常好。我的情绪开始平复,甚至慢慢开始兴奋起来。在服用抗抑郁药物的同时,由于按医生的要求开始服用安眠药,晚上的睡眠当然也得到了显著改善,早上能够起得来床了,白天能够和同事聊上几句,工作渐渐地也有点状态了。服药仅仅一月后,头痛头晕胸闷都逐渐减轻,咽部强烈的异物感消失了,经常性的不明原因的腹泻也无影无踪。

身体状况的好转,使我一扫前几个月生无可恋,对万事万物都不感兴趣的状态,开始重新考虑跑步的事。自从上年11月首马之后,我已经有接近三个月没有跑步了。但这一段时间我了解了不少抑郁症的相关资讯,鉴于很多人都提到适度运动对于治疗抑郁症的积极作用,我决定恢复跑步。虽然抗抑郁药物在我身上立竿见影,但是我仍然认为是药三分毒,服药的目的是有一天不用再服药。不战而屈人之兵,胜之胜者;不吃药而病愈,善莫大焉。

我又重新开始跑步。跟以前跑步只是为了打发戒烟后的空虚和寂寞不同,这一次我希望用它来治愈我不足为外人道的难言之隐。所以我不再是随便跑跑,开始置办一些入门的跑步装备,有意识地做提升速度和耐力的练习,并且重新回到马拉松的赛道上。

2017年3月我去跑了郑开马拉松。与许多城市马拉松赛道尽量设计的复杂曲折,把城市里所有的地标建筑和风景名胜都展现出来不同,这是中国最有特色的马拉松赛道之一。从郑州高速上的一个服务区出发,沿着高速一路向东直到开封的清明上河园,一条笔直的大道。因为这个特色实在是太特了,所以跑者对它的态度分成了截然不同的两派,喜欢它的人觉得它没有弯道,路况明朗,有利于提速和实现PB(personalbest,个人最好成绩);不喜欢它的人觉得它单调乏味,没有观众,无聊透顶。对我来说,跑步就是我摆脱现实生活的一种手段,单调乏味恰恰能带给我我所需要的孤独。所以尽管在参赛前的两日患上了重感冒,我依然坚持去了郑州。

在那个桃花盛开的春天,我自西向东顶着日头沿着高速狂奔,由于缺乏经验,我甚至连一顶空顶帽都没有,也不知道要涂防晒霜。汗水流在脸上,被太阳一晒,脸一阵阵地疼。由于感冒头昏,所以我也无心去看道旁绵延了四十公里的桃花。我的大脑飞速旋转,想起这一年来的很多事:去年桃花开时我还不跑步,那时候我走路的最远距离是五公里,超过这个距离便会狂喘。而后我跑了一场马拉松,却又重新对整个生活充满了厌倦。到今年的这个时候我已经跑了1500公里,一场半马,一场越野,还有两个全马。至少单次跑到35公里的时候,我一点儿也不会喘了。然而生活本身,依然没有什么改变。这一年里我有幸拜读了很多(我有充分的理由怀疑,大多数是跑者们的自吹自擂,或者是卖跑鞋的营销商的奸计)关于跑步的鸡汤文——“跑步的人为什么可怕?”“这些感觉跑过马拉松的人才会懂”……各种正话反说反话正说,无非是要表达跑步者实在是一个阳光灿烂的群体,整天都过着激情燃烧的日子,大脑皮层里的内啡肽时刻刺激着跑者们,令他们热血贲张智慧超群傲视天下青春四射张力无限,不分白天黑夜,不分炕上炕下,一水的生龙活虎。

当我呼哧呼哧地在高速上奔跑的时候,我突然觉得那他妈的全是扯犊子。活到中年,才明白天行有常;行将就木,才知道天定胜人。我们终将老去,衰朽,托体同山阿或者锅炉,没有什么可以改变。同样不可以改变的还有我们面对的这个世界。你可以牛逼哄哄的撑下去跑42.195公里,甚至100公里100英里,然而等你跑过,路还在那里,你却已经步履蹒跚举步维艰,累得跟三孙子似的。你从来不曾征服过一个马拉松的距离,只是马拉松带你玩过一回,罢了。所以,我从不相信跑步能使人长寿,年轻,逆生长之类的安慰剂——这些甚至都算不上是安慰——该老的时候老,该死的时候死,才是顺应规律自然之理。

我接着又想,那我还要不要继续跑呢?还要。虽然不知道能不能治愈我的抑郁,但是跑步至少能给我需要的,彻头彻尾的孤独。一个全马,就意味着至少眼下的42.195公里,只需要倾听自己的呼吸和脚步,不必想佳人绣户描红叶,不必想学士锦袍趋殿阙,不必想浪子朱窗弄风月,就这样孤独而跑孤独终老,真是人生至乐。

这一次的成绩是4小时17分。由于感冒和长期休跑的缘故,比首马仅快了1分,但已经算是不错了。两个月后我又参加了秦皇岛马拉松,此时我算是有了一定的训练基础,首次没有在30公里处遭遇“撞墙”(出现严重的掉速),匀速跑完了全程,PB6分钟,用时4小时11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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