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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迎新

傅博坐在曾家大院北屋靠窗桌前,望着窗外阴寒雾蒙蒙的天际,隐隐约约地看到离院子三四百米的县城北门外几个站岗的解放军士兵正在忙碌地检查进出城门的行人。现在时间应该是下午四点钟,怎么进出城的人与平时不同。平时这个时间段进城的人少而出城人多。

今天是一九五O年元旦,阳历新年。虽然乡下人对阳历不太重视,但大家还是知道这是阳历第一天,是个节日,要回家团聚。这么多人在这个时间段进城,难道四附郭乡里的人知道今天晚上有元旦晚会?想看蔡家班的川剧演出?也不会呀!演出在戏院,是内部演出。县委、县府机关各部门、部队战士观看,不对外售票的,……。

傅博想了会,也想不出什么缘由来。回头看了看空空的屋内、北屋住了三个人,除了他外还有区委组织委员、副区长兰友鑫和公安助理员郑涛。

傅博是两天前才任命为铜川县城郊区区委宣教委员兼区政府文教助理员。今天元旦放假,上午休息,在家帮妈妈干活。下午回到区委驻地曾家院子宿舍,准备把解放军进城后自己十多天的工作经历作过祥细归纳、整理,形成两篇文章,一是应县委宣传部李副部长邀约,写一篇解放后县城变化的通讯报道;二是将三天前在东郭八村刘家征粮,没有按规定天黑前返回县城而潜在乡下农村过夜的情况向县委报告,这是县委赵书记点名要的。

提起钢笔,按昨天晚上拟好的提纲飞快的写起来。一边写一边回想解放后的这十多天的经历,傅博深深地感到十多天里自己的变化和进步,过去活了二十一年,昏昏噩噩,虽然读了十多年书,眼界、思想却都停留在书斋里。古人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地,这十多天里,面对突如其来的战斗;面对子弹横飞;面对生与死;面对极大的工作压力;面对一个新环境新的团体;面对爱情爬入心菲,这种如火如荼的工作生活让他感受到活得充实,有意义,思想灵魂飞跃,开始思考许多问题…。十多天诸多事情点点滴滴一幕幕像看过的电影清晰明了浮现在眼前…。

一九四九年十二月十四日上午。铜川县解放的前一天,师范校放假,也不叫放假,县教育科副科长兼师范校陈校长看到解放军逼近,县里其他部门都作鸟兽散,自己也抽身逃跑了,学校没有管事的人,加上谣传,各个班级的主任老师自动宣布停课,傅博作为科任老师也只能随大流回家休息。

回到家。家中的苦活重活就落在他身上,院坝中七八缸发酵一年多的黄豆酱油需要翻搅。于是,早上起来就穿上沾满酱醋的大褂子,开始在院坝中用搅棍使劲翻动酱油缸中发酵的豆子。齐腰高的大缸子散发出浓郁的霉豆子味,入冬后为保持缸内温度,瓦缸四周用稻草绳缠绕着,经过夏天高温发酵后的豆子表面长满乳白色的绒毛,趁天冷把缸表面的发酵均匀的豆子翻搅,让酵母深入到缸底部,待开春后第二年的太阳温暖大缸时,缸中豆子进一步的发酵转变,迸发出酱香。傅博埋头用力把缸中豆子翻搅,母亲在一旁用木瓢把翻搅后的豆子压平,把沾在缸沿上的豆子抹进缸中,母子配合着,才半上午就完成了三个缸子的翻搅。

院子大门被咚咚敲响,门外传来卫彬呼叫他名字的声音。傅博制止住欲去开门的母亲,自己放下搅棍,摘下手套,解开围裙取下,快步的走到大门口,拿下门栓,打开一扇门,把卫彬堵在门口问道:“啥急事?大白天也敢来打门。”

“嘿!大白天把门关得紧,干啥子?”门外的卫彬反问道。

“这两天,警察跑了,城里兵匪横行!不把门关严实,遭抢了啷个办?有啥事?”

卫彬凑近傅博耳边,小声说道:“明天解放军要进城,今天晚上到东门城墙上插红旗。九点钟东门城墙见,准备二根长竹竿。”

“真的呀!太好了,晚上见。”傅博笑着对欲离去的卫彬眨眨眼,表达了自己的喜悦。

晚饭后,傅博把院子里二根晒衣服的竹竿捆扎在一起,挨到八点半钟,把三妹叫过来关院子门。自己开门扛着竹竿溜进漆黑的巷子,绕到河边小路从南门爬上城墙往东门走。

这两天,传言解放军要来,县长跑了,县城警察也跑了许多,国民政府的形象在铜川消失了。县城出现权力空窗,街上出现两起抢商店的事,晚上五点多钟城门就关了,街面上天擦黑就没有了行人。

傅博走的是背街巷子和秀水河边,一路上都没有碰到人,从南门前面的城墙垮塌处爬上城墙,往东门疾走。冬月,上旬,夜里没有一点月色,城墙上坑坑洼洼的,傅博扛着竹竿高一脚低一脚的费力走着,尽管扑面而来是冷凛的寒风,身上的汗水却把后背浸湿。二十多分钟,到了东门城楼。

黑夜里,看见城楼上有几个黑影在摇晃。走近,看见是卫彬,吴昊天,蔡庆元,曾凡灿。学校支部的五个人来齐了。

川东地下党铜川县学校支部共有五名成员。卫彬是铜川中学教师,傅博是县师范校教师,吴昊天是铜川中学行政科会计,蔡庆元是县教育科工作人员,曾凡灿是城关小学教师。卫彬是学校支部支部书记。

五个人能在黎明前夜相聚在一起,迎接解放,都很兴奋,大家相互握手庆祝。傅博杠来二根旗杆,卫彬带来二面旗帜,吴昊天、蔡庆元卷着两幅大标语,曾凡灿提着一桶浆糊和一口袋张贴的小标语。

两面旗帜:一面五星红旗;一面镰刀斧头党旗。两幅大标语:欢迎解放军进铜川;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

五个人忙了一个多小时,两面红旗飘扬在东门城楼,两幅大标语挂在东门城墙上。五个人又从城楼溜下,在东门到县政府的二三里路的街道两旁墙壁上,张贴了一百多幅欢迎解放军,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共产党万岁的小标语。

临解放的县城,夜晚格外宁静,漆黑的街上空无一人。在县城街道张贴标语过去也干过,那是在国民党警察、特务眼皮子下干的,感受只有两个字,紧张;而今晚上贴标语是在愉快、轻松、兴奋中进行,相互间还开几句玩笑。

贴完标语后,卫彬又约大家明天上午十点钟集聚东门欢迎解放军入城。

解放军是第二天,十二月十五日上午十一点钟入的城。解放军二野xx师三七一团独立营四百六十八干部战士同新组建的铜川县委、县政府机关共三十七名同志一起从东门进入铜川县。

铜川县地下党组织的欢迎队伍在东门例队迎接,傅博带着家中二妹、三妹在欢迎队伍中把喉咙都喊哑了。县城共有一千多人在街道两旁兴高采烈欢迎解放军,迎接新政府。

解放军进城后的第三天,中共铜川县委在天主教堂里召开地下党公开身份大会。全县有四十多名地下党员参加大会,公开自己共产党党员的身份。原中共铜川中心县高官文正明主持大会,新任县高官赵鹏飞出席大会讲话。会上赵鹏飞书记肯定了地下党同志过去在白色恐怖下忠实的执行了党的隐蔽精干、长期埋伏、积蓄力量、等待时机的指示精神。解放了,要求大家走出来,地下党变为地上党,大胆工作,贡献才华,为建设一个崭新的铜川县,建设新中国,建设一个新社会新世界鞠躬尽瘁。宣布西南局任命文正明任铜川县县长。并告诉参加公开大会的全体同志,让大家做好思想准备,建设新铜川需要大家共同努力,组织上将会对每个同志重新安排工作。

傅博在师范校教历史。解放军进城前三天,校长、政训室训导主任就跑了,各个班级自动停课放假。教师、学生回家等候新政府成立后重新任命的校长确定恢复上课日期。

公开会后,傅博感觉到自己在家的时间不多了,要抓紧时间帮助母亲、二妹把家里的重体力活路多做点。从公开会散会后回到家里,换上工作服,戴上袖套就到院子里开始搅拌酱醋晒缸。

傅博今年二十一岁,省立涪江中学高中毕业,入党刚一年。他是读高中时被涪江中学教师中地下党员发现培养的进步学生,毕业后在铜川县立师范学校教书时被吸收入党的。傅博个子不高,一米七二,长得很文静,白皙瘦脸,琼鼻,剑眉下一双的眼睛清澈、明亮,嘴不大,说话笑时露出整洁白牙。给人一种活泼开朗,阳光灿烂的感觉。

傅家是祖传做酱油、醋的。也是铜川县城唯一生产经营调味品的作坊铺子。傅家做的酱油、醋,全靠院子前面清砌见底的小河水,酿出美味酱醋。在四户郭、城内城外赢得很好名声

傅家院子在县城城南凤凰山下,靠山临水,一幢二层楼房。楼房对着的院坝长有二十米,宽有十二三米,院坝里齐齐整整摆着五、六排大酱缸,是酱醋豆瓣生产发酵场地。傅家院门前巷子叫尚书巷,三米宽,一条清石板路通向南城街道,道路另一旁是一条竹林遮掩清澈见底的小河。小河叫秀水河从城外穿过城墙下堤坝流进城内,流过县城中心绕过一道大弯在小东门同另一条穿过县城的小河汇合从县城东门流出城,流进县城外平溪河。平溪河流向巴雾山,顺着巴雾山下田野村庄蜿蜒向东一直流进涪江。

铜川县城地处上川东中部。县城东西、南北各有一公里多长,城南到城西是山坡,有七八十米落差。县城人囗四万多人。辛亥革命以来,川东地区军阀战乱沒停过。民国二十年,刘湘主政四川后稍稍平稳了几年。民国二十六年后,历经八年抗战、三年内战,虽然战火没波及到川东内地,但苛捐杂税越来越重,赋税重得人们难以承受,加上两次战争抓丁服兵役,社会动荡,政府发的钞票贬值,经济混乱,百姓生活水深火热,社会忍耐到极限。

傅家小作坊式的生产,供大于求。铺子从民国初年的三家缩减为一家,为了维持经营,乡下原有十多亩专种酿造粮食的土地全部卖出去。十多年前工人有五六个,现在全靠一家人自产自销。

经济不景气,县城里享用酱油、醋的人家越来越少,赊账不拿现钱的越来越多。城里军警部门拿现钱购买,用的是政府发行金圆卷,不收不行,不卖也不行,卖就是白送,不卖铺子要被砸。而购买粮食、盐又欠下巨额债务。面对这种状态,看到祖传的家业一天天走向没落,傅博父亲又气又急,民国三十七年春天,没有等到过四十三岁生日就走了。母亲是农家女子出身,嫁到傅家就加入到酱、醋生产和铺子经营,丈夫去逝后全面接管家庭生意。好在四个孩子都大了,丈夫去逝时,傅博十九岁高中快毕业了,二女傅颖初中毕业后一直在家里帮忙,三女傅晶十四岁上初中也能帮家里做事,老幺傅全六岁,但已经能够自己吃饭穿衣,满街跑着玩,也不拖累大人做事。

傅博是在父亲死后,在对家里经济状况了解后,痛定思痛,思想发生了巨大转变。原本是一个老实用功的读书人变成敢于对时局进行抨击,对校方当局的时政训斥进行冷嘲热讽的“坏学生”。若不是他学科全优,几个主科任教师保他,校方早就把他开除了。

傅博加入共产党后,接触到一些党内文件,对共产党的党纲逐渐深入了解,明白了共产党要干什么。除了推翻国民党腐朽政权外,还要破除私有制,消灭剥削制度,建立平等、民主、自由的新社会。

因此他早就劝说母亲把家里的生意停了,既然不好做就不要做,争取当个无产阶级。母亲不同意,认为酱油醋是傅家祖业要延续下去。他耐心劝导说:“国家时局要发生重大改变,国民政府腐败透顶,估计三四年内,共产党将占领全中国。共产党是穷人的党,是革命党,要革有钱人的命,财产越多受害越大。”要把这些道理在那个时候讲给母亲听,是很困难的。她虽然不识字,但她对人对人性对社会还是有基本了解的。

母亲说道:“哪朝哪代都要有商铺,都要穿衣吃饭,都要吃酱醋,都有穷人富人。”

傅博说道:“共产党建立的朝代就不同,它追求的是人人平等,财富共同持有。要消灭私有制,主张公有制,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朝代。”

母亲不相信,说道:“哪有人人平等的事?哪有不自私的人?”

他没有说服母亲。只能任由母亲在生意场上垂死挣扎。

正如傅博所料,公开大会第二天上午卫斌通知他到师范校找城郊区区高官刘正华报到,分配他到城郊区工作。卫斌告诉他城郊区刚成立,主要辖城关镇、东郭、西郭、南郭、北郭四个乡。解放军独立营下来一个副教导员当区高官,具体还有多少人他也不清楚。他本人分在县委任秘书,吴昊天分到县财政局。

傅博接到卫斌通知当天下午就去了师范校报到。第一次去见解放军首长,想留个好印象。他穿上去年冬天刚当老师时做的藏青色的斜襟新长棉袄;把在家干活沾满了酱醋盐的布鞋也换了,穿上读高中时父亲为他买的一双擦得铮亮的半新旧尖头皮鞋;带上一支钢笔一个旧的学生作业本,兴致勃勃到师范校找刘书记报到。

傅博在师范校教书,熟悉师范校房间位置。进大门也没有同看门的朱大爷打招呼,直接就到校长办公室找人。校长办公室关着的没有人。学校放假很安静,他走到教室附近,听见有人在说话,顺着说话声找到靠近食堂的一间教室。从窗口看见里面坐着三个軍人,几张课桌并在一起放在进门处,桌上放了几个茶缸,像是办公会议室。靠里面窗边也并着一排课桌放着几个整齐的铺盖卷,应该是床。几把长枪放在讲台黑板下,黑板旁平时用来挂杂物的木架上挂着3把手枪。门是开着的,他站在门口敲了下门。三个军人都抬头看着他,其中一个中等个子,二十五、六岁,军棉服干净整齐,领扣扣得严实,长着光洁黑脸的军人开口问道:“找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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