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2 / 2)

「兄台了得的造诣。」玉磬微微揖身回礼,嘴角始终挂着一弧淡抹笑意。他一双锐眼将那修眉俊眼、清冷有致的素颜看进眼底,心底有三分纳罕。

抚琴的青衣男子面容有三分的柔美,七分的英气,他所散发出来柔中带刚的中性气质,在这歌舞榭台的芷芳园子里其实并不算稀奇独特。

舞低杨柳楼新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这偌大的园子里,生旦净末,吹弹扮演,以色事人。更有一班供男性大爷玩弄狎戏的娈童,个个打扮得粉雕玉琢,尽抛男人样,小小年纪便会做各种媚态来讨好取悦来园子里寻欢作乐、花钱享受的凯子大爷们。

比起眼前这位青衣素颜,那些用华服美妆豢养出的伶官,秀美虽有过之,可英爽之气却远远不及。

客观的说,眼前这人虽然有着拔尖的容貌和气质,却也不是玉磬毕生所见最美的。

但,他的心竟被这青衣男子所散发出极其清冷的韵致,给深深吸引了。

暗暗打量之余,俊美的青衣男子只是冷着一双目,幽幽回睇着玉磬。

尽管心上暗潮汹涌,玉磬犹是一脸莫测高深。他向来有着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本领,即使胸中藏有十万甲兵,可外表依旧是温文尔雅的一介书生样。

他淡淡含笑。「在下玉磬,适才有幸聆听兄台雅乐,故月下闻声而来,打扰兄台的雅兴,真是万分抱歉。」

「不敢,听阁下知音卓识,想必亦是通识音律的高手,在下自娱奏曲倒是献丑了。」男子声音极低极沉,但有一股神秘却又沉稳的力量让人不得不用心听下去。

玉磬眼尖,见到那古琴「秋水芳醪」四个篆字。

他强回转心思道:「阁下毋需自谦,声韵是对万物众生,若过分顾己自私,又心存欲念,所谓魔由心生,这声韵便要低浊了。可我聆听阁下乐音,但觉一片清明素朴,但凭这一点,在下便是万万莫及。」

青衣男子闻言,他的眉眼,他的唇,微微向上一扬,那表情极淡极轻,不过是瞬间变化的事,却足以炫盲了观者之眼。

「多谢谬赞。」不卑不亢,云淡风清。

他那幽冷不似一般寻常人的气质赢得玉磬百分之百、千分之千的注意力。

平生第一次,玉磬胸口莫名涌上某种怪异的、无法说出口的情绪。

他再度压下起伏的情绪。「敢问阁下大名?」

青衣男子略顿了一下。「在下姓冷,冷绛雪。」

「冷绛雪?」玉磬玩味着这个名字,沉吟道:「敢问冷兄弟府上哪里?」

「携书弹剑任浮沉,处处无家处处家。」

玉磬一声叹息,「凭冷兄弟这样拔尖的人才及一身的绝艺,又怎会无处可用?无处为家?冷兄弟这样年轻,何来这种郁郁沧桑、穷途末路之叹。」玉磬不以为然,心下已经琢磨要安排冷绛雪入亲王府,为自己所用。

至于这样的私心所为何来,他不想也不愿深究。

冷绛雪的视线落在幽暗的月色笼罩的一池寒潭。悠悠晃晃中,这一片被遗忘的荒凉幽径竟和心底的遥远的记忆中,那片衔接着华丽与衰瑟的场景重叠了。

旧时那车马鼎盛、富贵无匹的王谢衣冠而今安在?所余的不过是一片荒芜凄怅罢了。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朝廷已远,帝乡已远,穷途末路都哭不出来了,更别问乡关何处。」

玉磬一听此言,笑容尽敛,表情凛然,自与他照面后第一次厉声道:「如今现世太平、岁月静好,冷兄弟身处天子脚下的帝京,却说出这般大逆不道、忤逆朝廷的话,难道不怕获罪?」

「帝京?谁的帝京?」冷绛雪嘴角冷冷一抿,脸上并无恐惧。「这是金人的帝京,却不是我冷绛雪心中的帝京。」

玉磬眉心拧起。「冷兄弟可知你这一席话,足以让你的人头落地、罪诛九族有余。」自清人入关统御中原之后,市井间这样的声浪并不在少数,只是敢在他面前这般直言无讳而还有命活着的,这冷绛雪算是破天荒第一位。

「这道理,绛雪自然明白。只是人生在世,若是一味委曲求全而不能畅心所欲言,那么这一生活得也枉然。」

顿了一顿,玉磬一扫愀色,笑意重新挂回俊容。「冷兄弟真是性情中人。」他对这人的好感又加了几分。「不过看在下虚长冷兄弟几岁的份上,有些事情为兄的不得不倚老卖老在此提醒……龙庭之下耳目繁杂,为了你自己好,有些话还是搁在心上不要出口得好,古人所谓谨言慎行、明哲保身的教诲必是不错的。」

否则,饶是他玉磬在帝京有着挟风唤雨至高无上的权力,也很难保全这张嘴上总是挂着冒渎大清龙颜的项上人头。

冷绛雪并不作声,脸上覆霜之色已扫,如雪天初霁。

他微微揖身。「绛雪少不更事,莽撞惯了。蒙兄台不弃,这番教诲,绛雪十分感激。」

脸上虽是带着惯常的冷沉,可心上却是感激的,打离乡背井、孤身一人游走天涯,还未曾领受他人这般热忱的关心。

只是他心里有个挥不去的阴霾……眼前这虽然是一袭寻常白袍、面冠如玉的公子,凤眼星目、浓眉如剑,鼻骨长挺、人中深落。瞧此人气度雍容,颇有将相三公之格。

这位玉磬公子的气势十分优闲,不疾不徐。乍然望之虽亲切温润如玉,可浑身上下却散发着一种无可掩饰的权贵气质。

这人啊……虽然表情和煦、才气纵横,怕骨子里也是一个刚烈寡情之人。

玉磬无意间散发的冷冽霸气让冷绛雪打心底暗暗警戒,并且不愿与之有过深的牵扯。

玉磬见他星目流转,灼灼其华,心底又是一番悸动,忍不住冲动脱口而出,「冷兄弟,跟我走吧。跟着我,我可保你权柄加身,一辈子享不尽的富贵荣华。」

他提出许多人挤破头也不可得的机会,谁知冷绛雪竟摇头。

「为什么?」玉磬略略错愕。「许多人争了一辈子梦寐以求不过就是荣华富贵,而你竟这样不值一哂?!」

「繁华有若三更梦,富贵如同九月霜。」冷绛雪的表清是清冷的,眼神是坚定的。「绛雪一介平民,落拓江湖惯了,不泥于富贵荣华。兄台错爱,我心领了。」

「你难道从没有争求功名富贵之心?」

「绛雪一向淡薄惯了,不爱与人争之。」

「争?」玉磬突然漾笑,眼神森冷。「芸芸众生,熙来攘往,不就是为了一个争字?国与国争强,家与家争事,人与人争利,此事自古至今,天下皆然!」

冷绛雪微微蹙起了眉,可即使是拧眉,那模样依旧是好看的。

「争?人从巧计夸伶俐,天自从容定主张,生前枉费心千万,生后空持手一双。即使工于谋人争利,而拙于谋天,纵使机关算尽,终究算不过天命一定。」

「冷兄弟年纪轻轻却有老庄的天晴地朗、豁然大方,倒是十分难得,可年纪轻轻却不争仕途,为国效命,倒真是朝廷的损失了。」玉磬不免惋惜。

「钟鼎山林,人各有志。」言简意赅。

玉磬点头,这般简短爽利的回答倒也合了他的脾气。

他极尽富贵一生多见谄媚逢迎有求于人的嘴脸,罕见得如冷绛雪这般真实无矫、豁落大方的真性情。

「是了,即使是庙堂之上,恃才傲君、庸才媚上,像冷兄弟这样心直口快、性情中人,稍稍不慎便祸延己身,反倒是远离庙堂的乡野生活,倒有令人欣羡的扶疏松柏、冷淡潇湘生涯。」

玉磬一生娇贵,天纵英才,如今不期遇见这位冷心冷面的冷绛雪,见他言谈高雅清润,胸襟非凡尘俗人所能及,平生第一次,对于冷绛雪言谈之中的淡泊宁远的生命意境,起了向往之心。

但是在钦佩之余,心底最深的阴影角落仍不减那想挟拘住这一抹自由魂的渴望。

像此时,冷绛雪一双眼流光灿烂、星华灼灿,既冷且热,燃沸了玉磬浑身的血液,却也兜了他心魂一盆冷水。

玉磬不想放他走啊……可冷绛雪那双星目闪动,却生出一股无与伦比强大的力量每每阻挠按捺住他的私心。

冷绛雪自然不知玉磬千回百转的心底事。

「高山流水,会心不远。今日寒塘一曲,本是聊以自娱,反倒教绛雪遇上知音人了。昔时的锺子期和伯牙倘若一生皆不遇对方,恐各自孤寂以终,今日不期遇见阁下,倒教我体会到天涯知音。」

他偏转过头,遥见东方之将白。不知不觉,天就要亮了。

「今日与君相见,亦是别离之日……」

玉磬的笑容隐逝。「冷兄弟要离开京城?」

冷绛雪缓缓摇头。「在下在北京尚有一心愿未了,待此事了结,即要告别北京,转往江南。」

前提是,若他还有命的话。

「江南?江南可有兄弟所寻所等之人?」莫名的,玉磬对他欲远颺南下的决定,忽觉不痛快。

冷绛雪摇头。「只是在北京这冷冽之地,不免怀念起江南的山温水暖,绿荫芳草。」

下一刻,冷绛雪又做了一件令玉磬意外的事情。

「这琴跟了我已经有十年的时间,与我形影相依、从不离身……」冷绛雪修长的指带着浓烈的眷恋缓缓划过琴身。他稍稍停顿,似又下定决心,转向玉磬。「玉公子如不嫌弃,在下想将这琴转赠与玉公子。」

玉磬诧异,不明冷绛雪何故割爱。

「我虽略通音律,却不是好的弄琴人。这古琴与公子堪称绝配,琴身承载兄台的情感不知凡几,冷兄弟切莫一时冲动而作出日后必会懊悔的决定。」

冷绛雪嘴角闪过一抹笑,笑容轻快得近乎哀伤。

「这琴所奏的情感,公子识得、懂得,赠与公子,公子当之无愧。」

「兄台舍得?」

「人生聚散,自有定时。我与这琴若有缘必能再相聚,又何须强求?」

他心底所想的是此去前途一片茫茫,恐是凶多吉少,万一有个闪失,这琴必不能保。

正是因为有情,不忍这满载着浓情厚意的古琴同他走向不可知的未来,只得选择托与知音人。相信这古琴若有灵,对于这个知音识律的新主儿也不会太过挑剔了吧?

「冷兄弟这一言倒真是让玉磬汗颜。这把琴,在下受之有愧,却之不恭!」他自冷绛雪手中接过古琴,爱不释手的欣赏。

「秋水芳醪……」指尖抚过琴身上四个篆字,微微沉吟道:「好雅的意境。」他赞道,看着这只朴质斑斓的古琴,觉得如同它的旧主人,蕴藏着幽暗的光。

冷,却也美得令人遐想。

心念一转,他拔出右手中指一枚玺戒。「这只玉戒是在下随身之物,如今转赠冷兄弟聊表我意。」

那戒身成色绿醪、质地润纯,任谁都瞧得出此玉价值不菲。

冷绛雪正色道:「我赠兄台造琴并不奢望有所回报。」

「人生在世,若无知己,纵活千载,亦无益处。蒙冷兄弟不弃,视玉磬为知音人,以区区一玉换得一知音人,值得、值得!」

冷绛雪无法推托,只得接受。

玉磬见玉戒被妥贴收好,微笑道:「冷兄弟他日若在京城遇上任何问题,只需到高榕胡同巷底的月明酒坊亮出此戒知会一声,自会得到全力协助。」

「多谢玉公子。」再次为玉磬的盛情给感动了。「人生如梦,难得遇一知己。兄台若不弃,且让我为君奏这最后一曲吧。」

接过玉磬递来的古琴,冷绛雪葱般的玉指拨动琴弦,一缕缕的悠扬乐声,轻轻袅袅的散入空气中。

山川静默,松柏无言。

两人就这么对坐着,一奏一聆。悠悠琴韵,诉尽未竟之意。

雪花更绵密的落下。

四更天,月寒天未明,舞影乱清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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