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真的醉了12(1 / 2)

清早起床,崇光推开门的一刹那,寒风扑面而来,直往脖子里、衣袖里、鞋里钻,抬眼望去,这大面坡只通向洛安江边,层层叠叠的梯田里,都结上了白色的霜,田坎边上的野草也被一根根冰棱子包裹着。梯田里的油菜耷拉着叶子,似乎在向人们诉说着它们难以承载生命之重。秋收时节水田里的稻谷收了以后,崇光就用铁犁把谷桩地犁开,那一道道从已经板结了的稻田里翻出来的泥土,像从地下冒出来的巨蟒,带着泥土的肥沃的迂腐气息,黑黝黝的,犁痕处光滑油亮,整块地犁完,土地好像从沉睡中醒过来一样,又开始了新一轮对庄稼的孕育。崇光用锄头打土巴——把翻出的大泥土锄细,栽上了油菜苗,翻过秋霜和冬雪,待到明年春暖花开的时候,油菜花就开满漫山遍野,大面坡将彻底成为花的海洋。

这样天寒地冻的季节,牛和羊都不适合上山,崇光熟悉这样的天气,谚语有云:霜重见晴天,霜打红日晒。果然,等崇光做好饭菜吃过以后,太阳露出它羞怯的脸,风霜很快就融化,变成一滴滴水珠滚落地上,暖和极了。崇光为牛和羊找到一处食物最多的地方,让它们在那里尽情享受。他则回到家里,挑起粪桶,去为油菜苗浇上农家粪——猪粪经过水泡以后发酵形成的绿色有机农家肥料。他今天要到梨树湾那块田里去,要走过去必须要经过“过路边”那条路。“过路边”在一个斜坡上,日积月累踩出了一尺宽的小路,上下都是几米高的斜坡。崇光心里有些心事,没注意,粪桶的一头碰到了路上的石头,让他一个趔趄,差点从斜坡上滚了下去。幸亏他及时抓住了路边的一颗柏香素描,缓了缓下跌的力道,没有摔下去,挑着的粪桶却顺着斜坡滚了下去,满桶的粪水泼得到处都是。他费力地收拾好粪桶,走到边上,把扁担横放在两个粪桶之间,坐上扁担,细细端详这条斜坡路,怔怔地思考着。

想了一会,他似乎想通了一些问题,边快步地走回到家。他在屋里去翻箱倒柜的找工具,找了许久,才把屋里很久没有用的二锤、钢钎和杠子都找了出来。

在屋檐坎上坐着编箢篼的瑞熹看不过去了,问道:“你不是要去淋菜子的吗,怎么这会想要去开山一样?”

“过路边那条路悬吊吊的,我想去垒一下。”崇光轻描淡写地说道。

“你修个路,要这么大阵仗?用锄头挖一挖不就行了么?”

“不行,挖宽了还是土路,我要把过路边这条路修成石头路。”

“石头路,怎么个修法?”

“嗯,就是把路修平整,和这边的路一样整齐,我琢磨了一下,把这条路修成了以后,再把土坡铲平,就能把荒坡上的泥土铲下来,应该能平整出一两亩水田来。”

“你疯了?你知道这得要多少个活弄?你那堡坎,至少得四五米高,一百米长,要多少石头才能垒上来?就你一个人,那非得整个一年半载的!有这个功夫,去做点什么不好呢,跟我好好搞点竹编,一定不会比你那个差。”

“你编的那些背篼箢篼撮箕能长庄稼?能世世代代传承下去?你看,牟琳也怀上孩子,总得给子子孙孙开辟点耕地出来。”

瑞熹听到崇光讲起这样的话来,心中猛然一惊,大受触动。在他心目中,他对崇光的印象一直都是脑筋有点旷,反应慢半拍,智商有限,但细细品来,他所做的事,所说的话,却是想得深远。很多事似乎他都没有去细想,就能作出长远的事来。在回过头来看自己,年轻的时候还是意气用事,纵然驰骋江湖,快意恩仇,但却缺乏沉淀,没有像崇光这样为子子孙孙做点事,沉淀下去。

“那你去吧,我也帮不了你啥。”

“你帮我啥?你照顾好自己,别给我添麻烦就好了!”

崇光这话刚出口,瑞熹脸上就是满脸黑线,这么说来,自己难道就是多余的,添麻烦的?瑞熹想要发火,但看到崇光说得这样直白,这样诚恳,脸上是那样无辜的表情,终于没有发作出来。瑞熹刚才好印象突然又没有了,这崇光还是傻,说话一不小心就得罪人了,说话真是气死个人。

崇光话不多,是个行动派,说干就干,在扁担的两头拴上绳子,末端绑上铁钩子,挂上两只箢篼,扛着锄头、二锤、钢钎,就往“过路边”赶去。顺着“过路边”的坡滑下去的那块田叫“棕树田”——庄稼人像热爱孩子一样热爱着土地,每一块田地都取了一个符合特征的好名字,比如这棕树田,就是因为田背坎上长了一排棕树取得此名。现在田里没有水,正种上绿油油的油菜。这田是崇光少得可怜的水田之一,是全家吃大米的来源所在。也幸好这田是自家的,过路边上那斜坡也是自家荒地,要动工修过路边的堡坎,用不着跟任何人说,修好后得到的水田,很自然就是自家的。

崇光顺着坡地丈量了一下,要萃堡坎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要先打好基脚,用大石头奠基,而且堡坎的厚度要足够,才能地基稳靠,不会滑坡。在雨水充沛的洛安江地域,滑坡可是家常便饭。崇光顺着斜坡的边沿。挖开一条八十公分宽的槽,这槽凹陷地面也是八十公分。这是崇光对子孙工程的规划,六十公分本来应该够用了,工程量会小很多,但崇光执意要厚二十公分。

挖好了沟槽,天就已经擦黑,崇光很果断地收工,他去把牛羊赶回家,吃过饭,倒头就呼呼睡去。第二天天还没亮,他就翻身而起,顾不得霜大寒冷,又开始了一天的劳作。他把附近方圆几百米的石头,只要能活动的,不管是方的,圆滚滚的,还是奇形怪状的,只要能撬动的,都统统收集起来,有一些太大,他就用二锤震碎,有一些边角不规整,他也用二锤修整一下,有些完全陷进地里了,他就用锄头挖开周围的泥巴,再用钢钎撬出来。只有那些整块的大石头崇光没有足够的工具,拿它们没办法。不过这山区,最不缺乏的就是石头,整座山都是一半石头一半泥,要修个堡坎,材料还是绰绰有余的。

不管是天阴天晴,还是淫雨霏霏,或者西风呼啸,他都日复一日重复着这简单而枯燥的工作。北风吹过来,冷空气携带着浓重的水汽,拼命往骨头缝里钻,崇光的手起了冰口,手背上一道道深深的裂缝时不时渗出鲜血,冷风刮过来,冷得钻心的痛,崇光就稍微停一下,把手伸到怀里,用体温把手暖一暖,稍微舒服一点了继续干。很多次,他因为高强度的劳动出汗而打湿了衣服,冷风一吹,冷飕飕的。还有一次,他搬动一块石头的时候,因那块石头上糊上了一些泥巴,在雨水的浸润下滑哒哒的,崇光不小心在搬石头的时候滑了下去,幸好得快没有砸到腿上,否则非断不可,不过仍然擦伤了大脚拇指,把崇光痛死了,从指甲缝中流了不少血出来。手上时不时被石头的棱角划伤流血早就是家常便饭。脚上也经常被二锤敲打石头蘸出来的碎石击伤。幸好这些都是皮肉伤,忍一忍就过去了,没有伤筋动骨。受再大的伤,遇到再大的困难,崇光内心却从来没有想过要放弃,他固执地认为,现在苦一点,以后的生活就会甜一点,人是三节草,总有一节好,现在趁着年轻,把苦日子都过完,以后老了就可以过幸福的日子。每当艰苦得不能承受下去的时候,他的眼中,就会浮现出这堡坎垒出来以后,“过路边”将成为坦途,路边还有两亩水田,子孙们端着饭碗,就能吃到香喷喷的白米饭。想到这些,他就会发自内心的微笑,就会感到幸福,就会想到现在的所有辛苦都是值得的。

很多时候,牟琳打好苞谷饭,盖浇上一些腌菜,给崇光送了过来。牟琳还给崇光带了一个盆子,盛满了水给他喝。崇光喝够了水,再让牟琳给自己倒水,让那成一股细线的水倒在手上,把沾满泥土的手洗干净。他想把饭匀一些给牟琳,她示意自己已经吃过了,让他吃。崇光找了一块稍微平整的石头给牟琳坐,自己也坐下来,端起大碗,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那糟辣椒酸爽的劲头,嵌进了鸡蛋的芳香,刺激着已经饥饿的崇光的味蕾,激发出他狂放的食欲,唏哩呼噜几口就把米饭吃掉了大半。崇光干着重体力活,是真的饿了,吃得很潦草,在一旁的牟琳看着崇光吃,眼睛里放着光,跟着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过日子,心中还是很踏实的。

工作虽然枯燥,但明白这枯燥工作背后的重大意义,就让人振奋。不知不觉间,崇光已经忙碌了一个多月,这堡坎从平地而起,居然有了点样子,接近一米高了。这时候,崇光就从上坡上开始挖泥土,把这堡坎填平,这样才更好垒接下来的堡坎。还可以把填起来的土踩实,以后不至于塌陷。

腊月底,眼看就要过年了,崇光仍然在忙碌着。不过,在腊月二十九这天,当他还是像往常一样忙碌的时候,看到一个人影,从跳墩过了河,不一会,这身影就出现在崇光面前。

“大哥,你这是在干嘛呢?”一个稚嫩的声音喊道。

“崇德?你回来了?”崇光也十分惊喜。

“嗯,回来了,师傅说,回来过春节,好好休息一下,大年过后回去开工,争取来年接个大活。”

“你手艺学得怎样了?”

“慢慢学吧,师傅说,再等两年,就可以出师了。”

“那就好,那就好,你先回去吧,我还整一会。”

“我帮你。”

“不用,你看,你穿着新衣服回来过年,弄脏了可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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