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营盘顶28(2 / 2)

“你受伤的事?”

瑞熹并没有回应崇光的问话,这个时候,他整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眼前的一切,这个家,这个房子,自己的儿子孙子,都已经不存在了,他时而蹙紧了眉头,时而握紧了拳头,讲到关键的时候,他会呼吸急促,有的时候有唉声长叹,讲到激动悲惨的时候,甚至会嚎啕大哭。崇光刚开始觉得自己的农活重要,他总是放不下庄稼,所以他本来只是打算陪瑞熹坐坐,就马上去干活,但随着瑞熹的讲解,他也渐渐着迷了,两父子在屋檐坎下一坐就是一个下午。瑞熹讲述的故事是这样的:

那一年,我二十五岁,已经结婚,有一个儿子,也就是你的哥哥崇桦,当时崇桦已经五岁了。那些年,长毛贼活动频繁,经常到洛安江一带烧杀抢掠。为抵御长毛贼的侵袭,县里要求各地组织团练队伍。我们这一带的团练队伍由汪家寨牵头,上连河、大面坡、撮箕湾几个地方的人一起。汪家寨是一个小坝子,地势相对平缓,汪家老祖是明朝万历年间平播战争后,因为军功分得这块土地,几百年在这块土地上繁衍生息,成为了有几百人的寨子。汪家寨的人多,比较富庶,所以带着周围这一带散居各处的人修建营盘。选来选去,后来在选中了洛安江边上的一座山,那座山在垭口上,就是现在打不动垭口——是我们这里走火烧舟的必经之路——准确地说,修建营盘的地方是从打不动垭口还要往上走。因为选在那里修建营盘,所以叫营盘顶。

营盘顶地势险要,两面临河,一面后面是悬崖,唯一能上去的一面就是从打不动垭口方向,从这边上去,必须要经过两块三四米高的巨石,巨石之间只有一道六十公分宽的缝隙,仅能容纳一个人通过。我们在那缝隙处修了栅栏,做了一道厚厚的门,在门前开凿了石梯。在其他地方依托地形,修筑城墙进行了加固。我那时候还年轻,你爷爷已经过世,姑姑已经出嫁,我也算一个人撑起了这个家。为了一家人的安危,我也积极加入团练,出钱出力,营盘顶就是我们在一个冬天修出来的。营盘顶上最大的优势是地势险峻,顶上是一块三百多平方米的平地,一块大石头,能容纳好几百人。那时为了安全,我们也是下了功夫的,垒城墙的时候全是开凿出来的大青石,非常平整。

长毛贼比我们想象中还要来得快,第二年夏天,他们从伞水顺着洛安江而下,一路劫掠,来到了营盘顶。我们是提前得到了消息,所有的人都携家带口,带上粮食,躲进营盘顶避难。我带着崇桦,还有你婶子上去的。我从小就习武,会一些舞枪弄棒的三脚猫功夫,当时又正值年轻气盛,就服从团总的安排,和一些年轻人一起把守前门。我们在四周都布下埋伏,准备了大石头、滚木,当然还有刀剑、梭镖,那时枪还是稀罕之物。长毛贼见我们都都聚集在营盘顶,就把营盘顶团团围住。

刚开始大家都不觉得有什么,虽然远远看去,在打不动垭口扎营的长毛贼长相凶狠,充满着极为凶悍的杀气,但毕竟我们在营盘顶是占据着地利,他们再厉害,要硬攻上去也是不现实的。我们心中还有一个期盼,县太爷知道了这支长毛贼队伍的活动轨迹,一定会派官兵来搭救我们,这也是当初修建营盘顶时县令对大家的承诺。所以,当初的营盘顶是按临时避难场所来修的,虽然城墙很宽厚,不容易攻进去,但营盘顶最大的硬伤是——缺水。顶上没有水井,大家带的水和粮食顶两三天没啥问题,时间久了不就行了。

长毛贼围了我们五天,官府都没有派官兵过来,所有的人都恐慌了。而那些长毛贼驻扎在打不动垭口上,仍然水和粮食充足。缺乏水源以后,加上卫生条件不好,很多人开始拉肚子,变得虚脱。没有办法,团总汪国祺派汪三和汪文成蹲进箩篼里,把绳子加长,从悬崖那一面吊下去二十多米,再往下面走一段路就有一口水井。他们在下面打水,用绳索吊上来,才勉强又维持了几天的生活。渐渐地,柴禾也缺少了,看着就挺不下去了,疟疾流行起来,有的人,特别是一些老人,十分虚弱,形势万分危急。

汪文成在被吊上来的时候,说出了一个更坏的消息,长毛贼的巡逻兵发现了他们吊下去取水,于是来抓他们,汪文成跑得快,跑掉了,但汪三却被他们抓住了。因为是晚上,汪文成也没有看清楚具体情况。这个消息让所有的人如坠冰窟,绝望的死亡气息开始在人群中蔓延,有的情绪激动的年轻人甚至要冲下山去跟长毛贼同归于尽,更多的则是无助地哭泣。不过没多久,下面的绳索暗号又响了起来,大家把箩篼放下去,汪三却平安归来了。团总问他情况,他则闪烁其词,坚称自己没有被抓住,跑掉了,待长毛贼走远了才跑回来的。汪文成跟他对质,他漏洞百出,显然存在很大的问题。外姓的人都建议将汪三杀掉,但团总念及他是汪姓族人,下不了手。于是命人将他绑了,严加看管。怎料晚上,汪三挣脱了束缚,趁着守卫都熟睡的机会,打开了栅栏,把长毛贼放上了营盘顶。

长毛贼上山,如虎入羊群,顿时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见年轻的女性就奸淫。你婶子在最顶上,看到即将被抓住,转身就跳下了悬崖,落入滚滚的洛安江中,直到现在,我都还没有找到她的尸首。可怜我的儿子,也就是你同父异母的哥哥崇桦,被长毛贼踩在地上,一刀砍死了。当时我正在吊棕绳那里值岗,光线也不是太好,但我的心跳得厉害,那种发自内心的冷和恐惧占据我的心灵,我知道崇桦已经不在了。我异常伤心绝望,但整个营盘顶,已经成为了尸山血海,我已经来不及悲伤,于是,我想到用箩篼把人吊下去。当时我根本没有作其他的想法,就是能活一个是一个,不管那个人是汪家寨的,还是撮箕湾的,或者大面坡的,他们都是我家的地邻,都是一起生活了好多年的,是朋友,也是抗击长毛贼的战友。因为这里是营盘顶最边远的角落,他们从大门进来一路杀过来需要时间,所以我从容地放下去了七八个,有大人,有孩子。在第九个的时候,汪家寨汪国强的女儿,当时只有十六七岁,被吓得哇哇大哭地跑过来,她披头散发,光着脚丫,显然是被吓坏了,我安慰她,让她振作一些,然后小心地用箩篼把她放了下去。等我再把箩篼收上来的时候,长毛贼已经杀到了眼前,我知道我再也放不下去人了,没时间了!

我自己也不想下去了,我失去了爱人和孩子,变得一无所有了。于是我捡起刚才被我丢下的刀,背对着悬崖,与冲上来的长毛贼搏斗起来。我是练过功夫的,我告诉过你们兄弟,我们家族的前辈也曾经是立过军功的,家中习文习武的传统都还在。我虚晃一刀,趁长毛贼不备,一刀就刺死了一个。他的同伴看到我杀死一个了,拼命的冲上来,想杀了我,我又使出你祖父教我的招式,又杀了一个。我当时想的是,杀一个够本,杀两个就赚了,我也是替你哥哥报仇了,我再也不怕了。长毛贼发现我居然还有反抗能力,于是四五个手持长矛的一窝蜂冲了上来。我承认,我只是不要命了,但我不是神,我挡不住五个人的同时进攻,所以,我被一个人的长矛刺中了,我顿时站立不稳,向后一倒,滑下了悬崖。

我当时就失去了知觉,本来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但在恍恍惚惚中,我又醒了过来,汪国强的女儿汪文秀,也就是我最后一个放下箩篼救下来的那个女孩子,看到我摔下来了,而且看到我还没有死,就把我背到树丛中藏了起来。后来我才知道,我这条命算是捡回来的。长毛贼那一矛没有刺中我心脏,稍微偏了一些,可能是我后仰的时候脚蹬了一下,使了些力,在摔下去的时候往外飞了一些距离,直接掉到了一棵柏香树上,那树浓密的枝丫把我挂住,后来才掉到地上,没有致命。

营盘顶的灾难,我的亲人都罹难了,汪文秀有一个哥哥汪文远正好到城里去了,避免了这场灾难,其他的亲人也全部罹难了。后来,在照顾我的时候,我和汪文秀暗生情愫,并最终结婚走到了一起。汪文秀就是你们的妈妈。她一直拒绝自己叫汪文秀,就是这个名字会唤起她最痛苦的回忆,是她一身中最柔软最痛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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