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鼾声真大(2 / 2)

瑞熹的脸上,是笑开了花。这可能是他平生笑得最多最开心的时候,比当初自己进洞房,自己的孩子出生还要兴奋。每个人都是一朵璀璨夺目的花,每个人终究都会盛开,只是有的人花期会晚一点,就像这崇光,老实本分,痴痴颠颠,但也终于有开花结果的时候。瑞熹没有吝啬,也不敢吝啬,按礼数给周幺婆包好了红包,算是对他辛苦的酬劳。后面酬谢媒人的礼数还多着呢。

时间一晃就是半年过去了,从订婚,到给女方家七大姑八大姨上三道人亲,崇光也见过了牟家姑娘的所有亲戚,他才知道,上次在田坎边遇到的,是牟姑娘的大伯父。父母都过世了,后妈不想管事,大伯父给她当家作了主。大伯父牟其云跟崇光交谈过以后,对他印象非常好,认为这是一个勤劳的、踏实的、真诚的孩子,值得开这门亲。这才算把亲事定了下来。直到几年后的春节牟琳背着儿子带着崇光回后家拜年,几杯烧酒下肚牟其云的心情很好说起那天崇光薅秧时候的事,牟其云才承认,当时崇光最打动他的一句话是,他还要管两个弟弟成家立业的事,牟其云就认定崇光是非常有责任感的人。事实上,直到此时,不管是牟其云还是崇光,都没有意识到,因为牟其云后来一次不经意的举动,崇光在不久的将来要干成这一辈子最惊天动地的事。

崇光成亲那天,已经是深秋时节,西北风吹得呼呼响,每个人都把收藏了大半年的厚衣服穿了出来,显示着人们在恶劣天气下的智慧抗争。当最后一片枫树叶被刮下来的时候,崇光穿着新郎袍,带着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向牟家山去了。因为路途相对较远,又要翻山越岭的,跟对方商量过,风俗作了些简化,把迎亲和回门放在一起完成。穷人家的孩子,没那么多形式,婚姻的实质更重要。当完成了还过得去的仪式,崇光与新娘进了洞房,这让崇光突然觉得世界清静了。清静是世界本来的样子,结果人们加上了各种繁琐的仪式,让这个世界变得喧嚣。但一时,在独自面对新娘时,崇光却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

崇光望着床头上的两只红烛,正闪耀着灼人的火光,没来得及燃烧的热蜡,化成点滴泪水,在悼念新郎新娘即将逝去的少年气息,在今晚,他们将变成真正意义上顶天立地的男人女人。这新房并不大,瑞熹把五柱三间中的左厢房专门布置出来的,与瑞熹他们的房间隔着堂屋,这样小两口才有了相对隐秘的空间。但这穿斗式木房的空间过于通透,隔音效果不好,年轻人并不容易施展手脚。

紧张羞怯的不仅仅是新娘,崇光也这样。没有恋爱过,没有交流过,需要先结婚再了解,让双方都异常沉默。崇光本来就不是啥灵气四溢的人。新婚第一夜,就在寂静无声中过去。

新婚第二天天不亮,崇光还是像往常一样,天不亮就起床了。现在虽然是农闲时节,没有农活可干,但崇光仍然重复着老三样:上坡拴牛羊——上次没卖掉的母羊又下了一窝仔,两只小羊羔,那头力气大的水牯牛也还在;下河挑水;帮瑞熹砍编箢篼的竹子。新娘子牟琳也很懂事善良,大早就起来摸索着到灶房开始做饭。

崇光结婚对瑞熹带来的唯一变化,就是家里多了个年轻女人,不需要他再做饭了,其他的则仍然是一层不变。几天过后,瑞熹才找到机会跟妻子汪氏讲:“不对劲啊,这崇光都成家了,怎么还是个大男孩模样。”

汪氏接过话头:“我虽然身体不方便,但脑筋还没糊涂,崇光和他媳妇有什么问题吧,没有圆房?”

“嗯,你也感觉出来了,那一定就是问题。按理说,新婚第二天,崇光是无论如何醒不来的,但他就是不恋床,媳妇也是,第二天应该是走不了路的,但她健步如飞。看这姑娘的样子,也不是水性杨花之人,我得找机会开导开导崇光。”

“我也找机会跟媳妇摆谈摆谈。”

汪氏与新媳妇的谈话比想象中来得快。就在瑞熹跟汪氏谈完的当天,新媳妇牟琳给汪氏倒开水喝,汪氏先开口:“小琳,你看我这不中用的样子,你也别笑话咱家。我是活不了几年了,你们日子还长着呢,你有什么打算。”

“娘,你别这样说,我嫁进来了,我们就是一家人,娘一定会长命百岁的。请娘放心,我会好好的操持家务,做好崇光的贤内助。”牟琳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新环境下的羞怯让她略微有些脸红。

“恕娘直说,孩子是家庭的纽带,古话就说,多子多孙多福寿,咱都是女人,不生孩子的女人,就像孵不出鸡仔的寡鸡蛋,会被丢弃的。”

牟琳涨红了脸,脸羞得无地自容,低下头去不说话。

汪氏继续说道:“崇光是个老实本分的孩子,没有做过那些逾规逾矩的事,有些事你还得引导一下他。身体是我们女人的,如果内心抗拒,不愿跟男人亲近,那男人也没办法。我知道,你娘死得早,有些事没有教过你,我跟你讲过了,你就要好好揣摩。”

瑞熹则在傍晚崇光到山上去牵羊回来的时候,跟他讲的。

“崇光啊,你现在也成家立业了,你跟我说说结婚后和结婚前有什么不同啊,爹给你讨的媳妇还合你心意吧?”

“有媳妇好是好,就是晚上睡觉太挤。”

“挤啥,挤起来不是更暖和么?人家都在说,讨个媳妇来渥脚呢。”

“感觉挺不好意思的,本来以前我喜欢裸睡的,现在都穿着衣服睡。”

“你呀你呀,你就没有特别想要抱着媳妇睡,做点其他什么事?”

“她鼾声大,晚上总被她吵醒了,耽误我瞌睡,真是的。”

“你这个榆木脑袋啊,真是丢脸啊!你这话说出去,不得让别人笑死!把裤子脱开!脱,马上脱!你不脱我帮你脱!”

“爸,你要干嘛!”崇光死死抓住裤袋,生怕瑞熹真的来脱自己的裤子。

“我就要看看,你还是不是男人了!你那尿尿的地方就是尿尿的吗?你不知道那还是用来传宗接代的?这样好的天气,又没啥重活,你今天要是还不能好好当个男人,我就把你废了,要你这把儿干啥!”说着,这瑞熹就操起砍柴的弯刀,作势要动手割的样子。崇光吓得跳了了起来,一溜烟跑了。瑞熹还要对着崇光的身影喊:“明天早上,你不睡到十二点敢起床,我把你骟了!”

晚上睡觉,崇光早早就躲进了房间,他在想自己这尴尬的处境,该怎样跟媳妇讲。媳妇牟琳也没啰嗦,吹灭了等,脱光衣服拉着崇光就钻进被窝,崇光一下子都有要窒息的感觉,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在堂屋里,瑞熹正站在凳子上,想透过板壁的那一丝缝隙看看崇光到底有什么动静没有。毕竟这崇光老实,要真以为自己要骟了他,留下啥心理上的症结就不好了。屋里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瑞熹屏住呼吸,听听里边的声音,当他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声,并有咬住被子的声音,以及沉重的喘息声,方才停止了偷听。有的事本来是天生就会的,但这崇光,也还要费很大的劲去教,哎,娃娃老实了,就是让人操心。

第二天,崇光真老老实实待到了十二点才起床,媳妇牟琳,则是整天未起。瑞熹与妻子汪氏相视一笑。瑞熹整天都心情舒朗地做饭,干活。当瑞熹把牛赶到洛安江饮水的时候,他看到的洛安江,终于是那个和蔼慈祥的洛安江了,河流似乎都在向瑞熹低声朝贺,瑞熹呀瑞熹,恭喜你,就等着抱孙子吧!下到河边的镶嵌了石板的路,也变成了金光大道,而不是那条充满了血色的路。

瑞熹不经意间又触碰到了当年的痛,崇桦,要不是当年的那场灾难,现在也有三十了吧,孩子也应该几岁了,自己也早当爷爷了。那一场血光之灾,死了那么多人,洛安江的河水都被染得通红,那断臂残肢,曾多少次在瑞熹的梦中出现。瑞熹曾经无法救赎自己,就算是三个儿子出生,他也不能原谅自己,他不能走出自己给自己制造的囹圄。时间是最好的良药,良药苦口,所以时间是苦的。心里的苦总有尽头,瑞熹现在需要打起精神,努力振作起来,与颓丧作告别。瑞熹当然不会经常去偷听儿子和媳妇睡觉,那是变态的行为,他本着的是扶上马、送一程的姿态。事实上,生活很快进入了正轨。崇光尝到了生活的甜头以后,每天都神采奕奕,牵牛放羊也时不时暗暗偷笑,傻乎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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