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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身确实知道,”媛徽这才敢承认,“她便是当年替小姐出塞和亲的四方盟盟主,洛珠。”
“四方盟,”赫连诚眉眼一跳,“这是个什么组织?”
“这四方盟是由当年大梁境内,一批有志之女组建的,专为妇人伸冤平反,还收容各地漂泊的女童弃婴。”媛徽皱眉垂眸细细回想,右手抚着下巴一颗粗痣,“洛珠身为盟主,似乎还有个亲传弟子,名叫——”
赫连诚身体微微前倾,“名叫什么?”
“名叫——”媛徽挠了挠额角,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叫薛瑶瑟!”
刘弦蹙眉,与赫连诚对视,又转向媛徽:“婶母此言千真万确?”
“千真万确错不了!”媛徽抚掌,想起薛瑶瑟这一道卡口,往事便如泉涌,何况那女娃模样生得好,她印象自然更深几分,“当年薛瑶瑟还小,洛珠去哪儿都带着这小娃娃,老身与之也算有过一面之缘。”
“这个四方盟,倒是比那空口玄谈的世家野宴强上许多,”赫连诚垂眸沉思,接着话锋一转,又转回洛珠身上,“只是洛珠为何会答应替嫁,她又如何会成为和亲人选?”
“老身曾听小姐提起,”媛徽叹息道:“说是洛都的谢夫人与之私交甚密,多年来没少资助过她们,也算是结下一段善缘。”
“可就算如此,”赫连诚记忆中的月后,从来不是什么轻易受人要挟的弱女郎,他也根本不信,“也犯不上代替你家小姐去和亲吧,难道泱泱大梁,就没有适龄的世家小姐可以前去?”
“彼时先帝大业初定,根基不稳,这些世家却已绵延数百年之久,各怀鬼胎,”媛徽抬眸看了一眼赫连诚,很快又垂了下去,“先帝如何敢用他们?”
“世家不可,那便选寒门,”这样的说辞瞒不过赫连诚,他摇头道:“寒门不比世家,若是堂堂开国之君谁都无法掌控,又如何能稳坐帝位,得后世敬仰?”
洛都久尝败绩,也因此败掉了人心,只是靖襄帝威名远播,以至于即便皇室内乱,勾连五部,致使生灵涂炭,百姓苦不堪言,可谈及大梁高祖,也从来没有人敢说一句不是。
“因为这个人选太重要了,”媛徽又顿了顿,才脱口一句:“先帝也根本不曾动过别的念头,他信不过世家,更信不过寒门。”
赫连诚一愣,“.靖襄帝想做什么?”
“先帝想要分而化之,”媛徽猛地抬眸,眼神坚毅而沉静,足可窥见当年靖襄帝的深谋远虑,“永除五部后患!”
世人只道靖襄帝欲与五部交好,不仅设立屯田互市,更鼓励梁人与五部通婚,和亲是最显而易见的诚意。
“所以靖襄帝明面上取和亲怀柔之策,鼓励梁人与之通婚,”赫连诚心神震颤,感慨帝王纵横之术,“实则是为有朝一日,彻底拔除五部祸患?”
历来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靖襄帝与前朝多少帝王一样,窥见蛰伏于塞外的狼子野心,可他延续前朝国策,不仅要化敌为友,更是想灭敌于无形。
“可以这么说,”媛徽的目光仍停留在赫连诚脸上,边不动声色地绕着他细细打量,“因此先帝始终属意谢崔两家的小姐,庾家本也在先帝的考量之内,可惜不是年纪太小,便是早已嫁为人妇,并无适龄人选。”
“小姐所托非人,时常觉得愧对洛珠,当年一眼万年,后来才明白所谓情爱不过镜中花,水中月。小姐每每思及此处,总会痛恨自己不能嫁到塞外,便是客死异乡以身殉国,也胜过闺中蹉跎数年。”媛徽缓缓垂下眼,那里布满苍老的皱纹,她微微叹息:“若是小姐不曾赴当年谢府之宴就好了。”
“谢府?”
赫连诚沉吟,此刻无可避免地想到谢元贞,赫连诚鬼使神差,想知道他此时正在做什么?是在伏案阅典籍,还是提笔书家信?下一刻赫连诚回神,捕捉到其中一丝微妙,问:“刘老夫人是在谢府得见命定之人的?”
“.是,”媛徽眼见赫连诚的犹疑,似乎也明白了什么,但逝者已逝,她不愿横加揣测,只说:“不过家国天下事,也实非老身所能置喙。”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无巧不成书,何况事关重大,赫连诚兀自加深了这个猜测,他信谢元贞,可从没说过也相信除他以外的谢家人,他见媛徽不愿再说下去,换了话问:“否则该如何解释洛珠答应和亲塞外一事?”
……是因为——”媛徽沉默须臾,重重一语:“因为她实在太过异想天开。”
赫连诚:……么?”
“洛珠知道谢中书在寻找适龄的和亲女郎,曾毛遂自荐,”媛徽声音渐高,微微颤抖,话说得太多,此刻她身心俱疲,几乎是扯着嗓子道:“只是她要求谢中书同时答应她一个条件!”
一个时辰之后,赫连诚与刘弦拜别媛徽,刚跨出院门时,身后忽然又传来媛徽苍老的声音——
“孩子,”只听媛徽倚门,望着赫连诚的眼神沉静如水,她憋了一路,眼见人就要离开,此后或许不会再来,这才终于斗胆问出口:“你想要为月后报仇吗?”
赫连诚猛然回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您——”
月后给了赫连诚一张大梁人的脸,但也只是一张大梁人的脸,赫连诚从来不觉得自己像月后,甚至也不觉得自己像父汗。
谁料不过是多年前的寥寥几面,媛徽竟是直接认出了月后的孩子。
“你的眉眼很像她,”媛徽弯起眉眼,慈祥的神色与偶尔流露母爱的月后有几分久违的相似,“一样的凌厉,不信命,不甘于命,势要与天争高低。”
赫连诚的嘴角勉强挂着,听到后来却是再强撑不起来。或许赫连诚当真比他自己以为的要更肖似月后,但媛徽口中的凌厉又实在与他赫连诚半点不搭边。
逃避命运是赫连诚惯常的作为,他更是从未想过要与谁争个高低。
“我,”赫连诚看向天外,分不清那里是塞外的天,还是大梁的天,他难以自抑地红了眼眶,半晌才低低说了句:
“我不配做她的儿子!”
出了媛徽家宅,刘弦见赫连诚脚步不停,追问道:“主子,咱们去找薛瑶瑟么?”
“我是五部人,”赫连诚一顿,转过半边脸,声音恢复如常,只是眼神依旧晦涩不明,“你还愿意追随我么?”
“忠奸无关血脉,向来立场不同而已,是梁人是五部人又有何妨?”刘弦一窒,随即跪下,他不是愚忠之人,可他既然认定了赫连诚,便不会拘泥于谁的过往,“您说您是五部人,可您身上同样流着梁人的血。如今您站在大梁的土地上,为大梁子民尽心尽责,您做的远比大梁土生土长的父母官要好得多。属下一日认了主,您就永远是我刘弦的主子!”
“.走吧,”赫连诚深深呼吸,抬脚大步往前,“咱们去找薛瑶瑟!”
两人来到城南郊外的农田时,薛瑶瑟正打着赤脚,与几个暗桩属下在翻耕。
锄头一挥,带起一地黄泥,暗桩训练不易,他们上可杀敌,下可卧底,若余生真要以此为计,成日面朝黄土背朝天,实在也是大材小用了。
“赫连大人!”
几个暗桩耳聪目明,恭敬过一声便去拉薛瑶瑟的衣袖,“郎主,赫连大人来了!”
“日落前翻不完这些秧田,”薛瑶瑟埋头苦干,前胸后背都已湿透,连汗也不肯擦,半点不理来人,“就等着入夜喝那西北风吧!”
“是么,”赫连诚抱臂站在田埂,背对阳光,闻言哂笑,“我赫连诚治下,还有谁敢克扣田驺口粮?”
“哟,赫连大人怎的屈尊来这农田?”薛瑶瑟终于抬起头来,阳光掠过赫连诚头顶,猛一瞧有些刺眼,薛瑶瑟胡乱抹一把汗,细嫩白皙的脸颊便留下一道脏污,“仔细弄脏您的官袍,我等卖身也赔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