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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郎主,”伸手不打笑脸人,见状刘弦咧嘴上前,“赫连大人此行是有事相问,不如换个清净地,你也歇会儿喝口水。”
“不敢!”
薛瑶瑟嘴硬,可到底不敢不从,跟着走到田外的棚子下。
“不知此次赫连大人又有何吩咐,”薛瑶瑟手拎锄头,眼睛低垂,不看他们主从,“是要奴家再为您调教几个暗桩,还是等翻完这片秧田,接着再翻下一片?”
自从上官泽将他们移交至于赫连诚手下,赫连诚从未将他们用在刀刃上。暗桩过惯了刀尖舔血的日子,这一根弦彻底松懈便是废了。薛瑶瑟深知赫连诚此后不会再重用他们,更不会放虎归山,男耕女织这话听起来悠然自得,可这日子过得究竟有多憋屈,此刻单看她的怨怼便知有多深。
赫连诚负手站在棚子中间,侧目看她。
“赫连大人这般盯着奴家做什么,”薛瑶瑟把锄头往地里一插,破罐子破摔,“莫不是终于寻到奴家吃里爬外的证据,准备彻底厌弃奴家与后头忙活的弟兄们了?”
“天峰府崔氏的陪嫁侍婢媛徽,”赫连诚开门见山,“是否为你所救?”
“大人说什么?”薛瑶瑟与赫连诚对视,眼神满是戒备,“奴家听不懂。”
“听不懂,”赫连诚并不觉意外,他掏出羊脂玉佩,玉佩坠落,陡然停在半空,随即来回摇摆,叫人猜不透背后之人的心思,“那看得懂吗?”
“盟主令符!”薛瑶瑟后退半步,正经打量起不显山不露水的赫连诚,“你怎么会有这东西?”
“果真是信物,”赫连诚晃够了就将玉佩好生藏回胸襟,“你等受上官泽之命,明面听从裴云京的指令,暗地则协助我对付李令驰。可暗桩向来最是认主,无论哪一方都不可能将最核心的机密交托于你。你既心知肚明,为何还要心甘情愿,为我所用?”
“您也说了,是上官泽命我等协助赫连大人,”薛瑶瑟细指微微攥起,“奴家何来选择的余地?”
“可当年投靠钟离望却是你自己的选择,”赫连诚步步紧逼,单挑她话中漏洞,“薛瑶瑟,薛郎主,你为何要转投钟离望手下?”
“那么敢问赫连大人是以何名义来问奴家?”薛瑶瑟沉默须臾,踏回一步,“是师戎郡太守,还是别的身份?”
“见符如见主,”赫连诚微微牵起嘴角,这些暗桩令朝野闻风丧胆,此刻赫连诚却不禁怀疑他们的本事究竟是否如传闻那般厉害,“薛郎主七巧玲珑心,难道猜不出,也没查过我究竟是谁?”
“赫连大人是朗陵来的皇商,”薛瑶瑟根本不吃赫连诚这一套,赫连诚既要问她的话,必得先亮出真身,否则一切免谈,“如今朔北沦陷多年,要查您的过往谈何容易?您没有诚心,就别怪奴家口中没有实话!”
“好个伶牙俐齿!”赫连诚脑海里突然闪过谢元贞平素的花言巧语,可薛瑶瑟这张巧嘴比起谢元贞,到底还是差了几分,“一朝天子一朝臣,我怎么知道,如今的薛郎主是否还肯效忠旧主,不会轻易向新主泄露机密?”
“您也说了暗桩最是认主,”薛瑶瑟明白赫连诚的意思,可天长日久也不见得能得这位赫连大人的信任,她沉思片刻,决定再坦诚一次,“您信也罢不信也罢,我薛瑶瑟此生只忠于四方盟盟主洛珠一人——所以赫连大人,您究竟是谁?”
“靖襄元年,四方盟盟主洛珠代替天峰府崔氏出塞和亲,期间诞育一子,成为五部莫日族的月后,后莫日族合罕突然中毒身亡,月后大权在握,又毒杀刚成丁的亲子翟雉尔术,”赫连诚一字一句轻描淡写,仿佛在诉说旁人的一生,“可惜她功亏一篑,合罕部属突围救出世子——莫日族是回不去了,最后他们来到了大梁境内。”
“您,”薛瑶瑟恍然大悟,“您就是盟主的儿子!”
“我是月后之子,月后却视我为仇敌,”赫连诚彻底正对薛瑶瑟,认真问她:“薛瑶瑟,你既说暗桩认主,那你是认旧主洛珠,还是认我赫连诚?”
“这——”薛瑶瑟。
“想清楚了再来回话!”新主旧主本是一脉相连不分你我,可叹天命作弄,生生将母子拆作一对仇敌,赫连诚说完就要走,刚擦身而过,重新回到太阳底下,却听身后薛瑶瑟赫然一声——
“慢着!”
赫连诚回头看她。
薛瑶瑟面对赫连诚重新跪下,方才字里行间的不甘与不屑烟消云散,“洛珠已死,您既是她唯一的血脉,薛瑶瑟自当奉您为主!”
赫连诚定定看向地上跪着的人,“不后悔?”
薛瑶瑟水灵的眼睛一抬,坚定不移,“死不后悔!”
片刻之后,三人重新站回棚子底下,刘弦留了半只耳朵,边警戒周边,薛瑶瑟与赫连诚对面而立,距离稍近了些,只见赫连诚这才问她:
“母亲出塞之前,曾留与你等什么话?”
“盟主不许我等归顺中书谢泓,”薛瑶瑟不再有所隐瞒,彼时她不过六岁,上头还有个副盟主,亏得她与洛珠形影不离,好些话才不至于石沉大海,“她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可没了洛珠,副盟主不比洛珠心志如此坚定,耳根子又软,谢府不可去,这么多毫无根基背景的女郎身处乱世,又如何能保全自身?因而她们是投靠,亦是委身于钟离氏,此后四方盟淡出视野,雅乐署粉墨登场,留下来的女郎终究沦为钟离望刺探世家秘辛的手中刀。
多少年来,许多人不认同副盟主的做法而分道扬镳,雅乐署之中也不单只有女郎。男儿志在四方,最初洛珠取盟会之名为四方盟,便是认为女郎同样可以志在四方,甚至入朝为官,为主上分忧,为百姓解愁。
兜兜转转,终究不过黄粱一梦。
“中书谢泓乃高祖托孤之臣,”赫连诚背后的手慢慢攥紧,那些过往每揭开一片,都是一道将要结痂的疤,“母亲为何不许你们听从他调遣?”
“因为谢泓是佞臣骨,忠臣相,”薛瑶瑟不忿,“大梁五部联姻,根本是他一手促成盟主和亲一事!”
赫连诚陡然厉问:“此话从何说起?”
“盟主一心为大梁女郎求出路,谢泓看出盟主所求,引崔氏抗旨,引盟主自荐。实则他却是看中四方盟的势力想收归己用,”薛瑶瑟也越说越激动,细长的脖颈青筋毕露,“谢泓用孝悌忠信束缚盟主,威逼利诱,答应事成之后就向主上提请女郎入朝为官一事,靖襄帝的旨意明明白白写的是分而化之,谢泓阳奉阴违,却是想要与五部结交!他还,他还——”
“还什么?”赫连诚竟然有一瞬间的害怕,害怕听到下一刻薛瑶瑟说出的事实,“母亲不同意?”
……主看出谢泓野心想要揭发,碍于与谢夫人的情面,想请谢夫人予以规劝,谁知谢泓根本就是蛇蝎心肠,”薛瑶瑟瞋目扼腕,疾言沸口,“如今的寒食散最初便是脱胎于房中术,他见事迹败露,便——”
薛瑶瑟双拳攥住血来,也再说不下去。
一刹那,赫连诚甚至忘记了呼吸。
古往今来,千万人口中,女郎贞洁最为贵重,只是究竟为何贵重,贵重到束缚女郎一生则是不得而知,何况洛珠为人心高气傲,谢泓此举无异于打断洛珠筋骨,想叫她永世臣服于自己脚下。
这竟就是谢元贞的父亲!
“郎主心志何其坚定,就算谢泓手段阴毒也不曾屈服,”薛瑶瑟哽咽颤抖,几乎看不清面前的赫连诚,“可她同时也明白,若是她还留在大梁,有谢泓在一日,也就再无四方盟的容身之地,她们都会成为谢泓手中的暗箭,来日射向朝中任何一个与其为敌之人!”
“所以她最终还是同意出塞和亲,”赫连诚眼眶通红,不禁往前一步,似乎预感到了母亲彼时所做的决定,“并非是受任何人胁迫?”
“乱不极则治不行,郎主纵观世间乱象,她痛恨这个男子当道的朝代,身为女郎,从来都是牺牲品,”薛瑶瑟定定点头道:“所以她想要改天换地!”
“改天换地,子贵母死,所以她所杀并非亲夫亲子,”滚烫的泪珠滑落脸颊,时至今日,赫连诚才终于明白母亲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