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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寨顶层专门的鸽舍养赛鸽,赛鸽昂贵,能卖很多钱,但饲养不易,这么多鸽子养在一起,气味难闻,而且容易发出噪音,在寸土寸金的香江,再也找不出哪处地方,比城寨更适合养赛鸽。

城寨的居民不怕恶臭,也不怕噪音,他们只是很需要钱。现在城寨就要拆迁,可竟然还是有鸽群会飞来,停在紧闭的蓝色玻璃窗外。

那些年,记忆里总是很少下雨,因为下雨,盛嘉宜也没有机会看见。

混泥土遮住天空,楼房抵挡海风,只有爬到楼顶,才能窥见世界的一角。

反复想起的那些日子,无一例外都在烈阳下,无穷无尽的阳光,和空气里的沉降物,慢慢,慢慢,落在她的回忆里。

如果说城寨是香江黑暗的印记,那她的过去却像棉絮一样柔软,那是停留在废墟里的沉沦,等她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第77章 春光乍泄

“我不需要任何人来拯救。”盛嘉宜说,“我曾经站在这里,跟另一个人也说过这句话,我问他如果有机会离开,是不是可以重新开始?那个时候,我做梦都想离开,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换一个新的环境,没有人认识我,一切都可以重来。但是时隔十年我才明白,人生不可以倒退,更没有办法重新开始,我从来没有走出来,我也不需要走出来,我只有一个选择,就是往前走。”

剧烈的噪音裹挟着狂热的风呼啸而来。

徐明砚抬头,看到飞机以从未见过的低度,擦着城寨的上空飞过。那刺耳的轰鸣震得他耳膜生疼,无数片玻璃都在颤抖,从一条条缝隙中发出尖锐的鸣叫,狂风掀起晾晒的衣服,在空中翻滚成一团。

盛嘉宜的长发被风吹乱,她拨开粘在脸上的发丝,看着飞机的影子逐渐消失在远方的启德机场跑道上。

“我曾经想过很多次,是什么样的人坐在飞机......他们会不会透过玻璃窗,看到站在顶楼的我。城寨离港口很近,但是妈妈不许我出门,更不许我离开城寨,她说如果我没有身份证,如果在外面被警察发现,会被送去安置所,像难民一样被遣送到其余的国家。”

“徐家的故事我听了太多。”她笑起来,“实在是太宏大了,就像看历史书一样,亚太地区的风云历史,很精彩,就是太远了,不如和你讲一讲我的故事吧。”盛嘉宜对着徐明砚弯起唇角,“只要听我讲就好了。”

“我的妈妈叫盛婉,她出生在内地东南沿海一个农村里,很小的时候就被拐卖,当成猪仔被卖到澳城。据她说,像她那样的女孩,通常会被送去当妓|女,但是我妈妈很聪明,当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在智商上展现出了惊人的天赋。”盛嘉宜低下头,自嘲地笑了起来,“她擅长算数,当时会馆里领头的觉得很稀奇,于是把这件事告诉了背后的金主。”

“从她十三岁开始,她就接受了专门的训练,澳城以出千闻名的赌神叶三平亲自教授她怎么听骰盅的声音,辨认出骰子的大小,骰盅一落地,她就知道里面点数的大小。再大一些,她就学会了扑克牌,她能同时记住上百张扑克牌的数字组合,由她坐镇的牌局,从来都是按照东家的意思定输赢,无一例外。”

“十六岁之后,我妈妈开始在魏权手下做事,担任赌场里的头牌女荷官。”看到徐明砚开口想说话,盛嘉宜淡淡道,“不用怀疑,就是如今澳城的赌王,魏权。”

魏权是澳城赌牌唯一的执牌人,换句话来说,就是澳城唯一一个可以合法开设赌场的人。他名下的赌场每年流水不止千亿,他从中抽取一利,就已经富可敌国。徐明砚常出入这种场合,和魏家几位少爷也是称兄道弟,塑料兄弟情十足,知道赌场里的顶级荷官,没有一个是干净的,无一不是最擅长出老千的高手。

“她很适合做这份工作,因为没有人怀疑她能做到叶三平那种程度,也没有人觉得自己输了牌局是因为她发的牌有问题,她很漂亮,漂亮到男人看到她的脸就已经无法思考。但是我妈妈不喜欢这份工作,她想脱离魏家的控制,她认为自己不缺赚大钱的能力,缺的只是一个机会。”

她就像一株欲望滋生的藤蔓一样,急不可耐汲取周身土地所有养分,奋力向上攀爬,一直往上,直到顶峰。

她看得到远处的山,却看不见脚下的路,但这不是她的错,错的是这个世界,没有给她公平的机会,让她踏踏实实走好脚下的路。

盛嘉宜从未怀疑过盛婉一直是个雄心勃勃的女人。

盛婉坚信自己不该永远做一个容貌美艳的荷官,但是她也没有想好,自己到底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所以当她成功做出一些胆大包天的事情的时候,也不是一件什么奇怪的事情。

“那几年,宋家和魏家为了争赌牌,闹得很厉害,宋家有葡系家族在背后扶持,有恃无恐,竟然在魏权出行的车下安了炸药。魏权那天刚好提前下车,轿车在市中心爆炸,炸死了三个人。魏权很生气,可是他没有抓到宋家的证据,葡系家族都偏袒宋家,劝魏权大事化小,只随便抓了几个小混混,判了刑关进监狱,他忍不下这口气,所以想到了一个从古至今百试不爽的方法——美人计。”

“魏权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但对我妈妈来说,她看到了改变自己人生的机会。再收了魏权五百万的支票后,她勾引宋元父亲,成为他的情妇。我妈妈一开始以为自己能成为宋家的正房太太,这样她就不必再受魏权的控制,可是宋家实在是太依赖和大马银行的联姻了,哪怕当时的宋太太与宋先生两地分居多年,宋先生被我妈妈迷得神魂颠倒,他依然不愿意娶我妈妈。当时的婚姻法,还允许娶小妾,他却连二太太都不愿意让妈妈做,只是给了我妈妈很多钱,还有一小部分无关紧要的股份。当时魏权那边逼得很紧,于是妈妈就做了人生中最蠢的一件事。”

盛嘉宜直到现在都不明白,一向聪明的盛婉为什么在当时能愚蠢到那种程度,不过想想她在处理感情问题上的经历,又觉得一切都理所当然。

“她跟一位驻澳的外籍大使在一起,以为对方会带着她离开到欧洲去,可是那个男人,我的父亲,临走的时候拒绝了。她没有办法,只能继续自己的任务,去搜集宋家支持澳城黑手党的证据,她做得不小心,被宋太太抓到了把柄,魏权当然不会为了她一个小人物做什么,于是我妈妈知道,再留在澳城,她就要丢了性命。”

“一天夜里,她乘坐蛇头的小船,带着魏家找了很久一直没找到的,宋家跟□□交往的证据,在西贡的海边偷偷上岸。”

“她不愿意去别的地方,因为那个时候香江是亚洲的中心,是黄金之城,满地都是机会,而且香江接收越战后的难民,容易浑水摸鱼上岸,妈妈到了香江,怕被宋家和魏家找到,于是躲进了九龙城寨。城寨不仅外人进不来,外面的势力也进不来,她在这里最安全。来香江的时候,她已经怀孕,后来在城寨里生下我,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不把我打掉。”

“但我想,因该是因为我的眼睛。我的眼睛,让我从小就成为一个特殊的孩子。”

“刚进城寨的时候,妈妈过得很艰难,因为她的钱,都在外面的银行里,她拿不到。一个独身的美貌的女人带着刚出生的小女儿在城寨,连生存都成问题,我的眼睛太容易让人记住,她怕我有人在外面乱说我瞳孔颜色的事,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比如让找她的人知道她在城寨里,所以一直把我关在一间狭小的没有窗户的屋子里,不许我出门,我对着黑暗,最多只有一盏煤油灯,连电灯都用不上,回想那个时候,每天都很饿,很黑。”

盛嘉宜不意外在徐明砚眼中看到了复杂的神色,她也庆幸那其中交织的众多情绪里,没有同情。

她不需要人同情。

“但是我过得并不差。”盛嘉宜摇了摇头,“因为很快,妈妈就找到了在城寨生存的办法。她赖以生存的本领,在这里派上了很大的用场,你知道吗?她最多的时候一天赢下了城寨里六间店铺。说起来也是好笑,她一直追寻的机会,竟然是城寨给的。城寨看起来很可怕,但它对于底层人来说,才是真正的黄金之城。”

最有意思的是,香江已经成了全球金融中心,与东京、纽约这样的都市齐名,努力、勤奋、自强不息、刻苦耐劳、同舟共济、不屈不挠,狮子山的精神已经很少能在狮子山下见到,但在城寨,拥有这些的人,还可以找到一席之地。

“没有过多久,妈妈成了城寨的大地主,她拥有城寨七条街道及其街上商铺物业的所有权,城寨里的娱乐场所,歌厅、舞厅、电影院、妓|院,几乎都被她垄断,她带着我搬到城寨最好的楼里,面朝外面的大街,有阳光,有阳台,有水电,甚至有冷气机和电视,还没有从天而降的污水和垃圾,在城寨,从来只有权贵才能住进这样的屋子。”

“但是妈妈不满足,城寨从七十年代末开始就频繁传出要拆迁的消息,里面的黑户都要被清理,如果是香江人,就补偿拆迁费用,住到外面的安置房里,如果是内地人,就遣送回内地,如果是我们这种哪里都回不去的人,就到当作难民,也许会被强制到越南或者泰国去。”

“妈妈和六叔梁醅就这件事商量过很多次,他们两个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最密切的合作伙伴、最信赖的盟友、与最贴心的亲人,妈妈让我认梁醅做干爹,她每年会给梁醅交一大笔安全费,几乎可以养下来他手底下所有的人,梁醅则保证妈妈的生意没有人打扰。但是在身份的问题上,他们两个起了冲突,梁醅不愿意放妈妈走,他怕她走了,带走城寨里的产业,从此城寨的收入就像断了源头一样逐渐干涸。”

“我的妈妈,盛婉,她一直是个翻脸如翻书的女人。”盛嘉宜讲到这里的时候,低声笑了起来。

盛婉会因为感情而迷失,但一旦涉及到自身利益,她会毫不犹豫除掉阻拦自己的人,无论对方是谁,都无一例外。

“我也不知道她是怎样发现梁醅有一个助手,大概是胜和会的三号人物,叫阿豹,竟然是警方派来卧底。那个时候城寨已经变得不稳定,人口流动性大了起来,越来越多人进入城寨,六叔的位置做得不安稳,而妈妈为了拿到一个安全的身份离开城寨,和阿豹做了一个交易。”

“十年前,胜和会高层全军覆没,妈妈在其中添上了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自那以后,我们两个改头换面,跟阿豹,也就是我的继父段宗霖住到了一起。因为立了大功,他被提拔为重案组B组组长,他的长官黄智贤被提拔为总警司,我成了警察的女儿,终于能够生活在阳光下,去私立学校念书。这样的日子没有过几年,我继父死了,妈妈据说也死了,黄智贤是极少数知道内情的人,他当然清楚,是谁害死了他们,是胜和会,当年那场混乱中,有关键人物逃脱了,没有被抓到,后来,他们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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