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铁丝蛹[下]6(2 / 2)

“盛,你的脸色好差。”少女担忧道。

辛盛没有应答,把几条卷好的图纸从缝隙间塞进去。少女从另一端抽出来,纷纷展开查看,脸上洋溢起喜悦。她深深向辛盛鞠了一躬:“你的大恩大德,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我不需要你记我的大恩大德,我只想知道你的名字。”

少女怔住,微微嗫喏。辛盛露出快要哭出来的表情,抓着铁丝网哀声道:“告诉我吧,求求你告诉我吧!以后再也见不到了,至少让我知道你的名字。”

“别这么说。今日一别,以后还会相见。”

“告诉我你的名字!”

少女轻声叹息。她捱不过辛盛的苦求,又无法对辛盛编造谎言。

“红花,我的名字是李红花。”她神色严肃,将声音刻意压低,郑重道:“请不要让人知道你见过李红花。”

“我记住了,我记住了。”辛盛连声应道:“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名字。”

分别的时刻亦即到来,少女微微垂头,像一朵打蔫的鲜花。她盯着地面泥土许久,忽然猛地抬起头,沉静的漆黑眼瞳迸发出莫大的决心,焰火漂浮在眼底的一汪海洋中。她张开嘴,宣誓般高声喊道:“下次见面,我一定救你出来!”

辛盛困惑地歪了歪脑袋。她对上她的目光,不知所措。

“其实,佛多霍的世界在铁丝网外……”

少女的声音愈发强烈,目光如海啸奔赴而来。

“你才是被关在铁丝网里的人!”

一瞬间,辛盛被执着的勇气吞没。她大脑空白,茫然望着少女,而少女转过身去,一步一步走远,再也没回头。雾气笼罩少女的背影,美丽的红色映像扑朔迷离,在林间流逝而去。

从那天开始,辛盛心里空落落的,像是被剜掉一块肉。她茶饭不思,眼中万物都失去色泽,梦里只有红色的披肩和黑色的长发,那双默水般的漆黑瞳孔仿佛在更高维之处凝视她,观察她的一举一动。她甘愿被视线吞没殆尽,沉下去,一直沉到海底,却终有醒来之时,不得不面对没有李红花的世界。

她整个魂儿都被李红花勾走了,就连从不离身的爱枪也落了层灰。在思念的折磨之中,幻想与现实层层重叠,又忽而背离远行。大地坠入天空,她坠入李红花,生命坠入瓦解,辛盛终于下定决心离开此地,动身去找寻日思夜寐的少女。

如何离开?或许卫兵会阻止她,甚至杀死她。可她确信自己生了一场大病,病缘起于红花,横竖都活不下去。

她翻箱倒柜,找了张又大又结实的布做包袱皮,准备带些东西离开。先用布条将枪层层包裹,又带上许多弹药和糖块,此外竟没别的东西了。

如何谋生,如何适应佛多霍环境,辛盛从未考虑过,心心念念只有出去。她要出去,正大光明地踏着步伐,以“总督的第六个老婆”这样的身份离开总督府。卫兵阻拦,她就用枪把他们打死。

没有李红花,她活不了。如果他们不让她活,那就谁都别活。

打点好行李,辛盛靠坐在巨树下,心想,还有啥没带的东西吗。想啊想,想起八年前捡了颗无主的头颅,正被埋在巨树下。尽管从未有人前来索要过,她依然十分在意,惦记着物归原主。

把头颅带上吧。辛盛开始用手刨地,翻开泥土,找到陈旧的坛子。她想把骷髅带走,不料那头颅非但没化作白骨,反而连原本的磨损伤痕也愈合完整,竟露出一张白白净净的女人面孔,仰卧着嵌在填满坛子的柔软黑发里。

辛盛满腹疑惑,将头颅捞出来,捧在手里,放在阳光下端详。这时,头颅忽然睁开双眼,用一双黄色的眼瞳望向辛盛,嘴角扬起笑容,温柔地问候道:“蝴蝶,别来无恙。”

声音宛如从天际而来,遥远且清晰,正击中大脑深处。辛盛受到过度惊吓,像是摸了滚烫的烙铁,一言不发地迅速把头颅塞回坛子,用布死死封口,打算重新埋回去,装作什么也没发生。

炎炎烈日下,她一番苦干,将坑挖得更深,要让这恐怖的坛子永不见天日。挖着挖着,她感到一阵眩晕,意识随着汗水蒸腾,逐渐飘离身体。再醒来时,眼前漆黑,空气流通不畅,感知尽失。她足足反应好一会儿,恐惧密密麻麻遍布头皮,灵魂深处生出冰凉寒意。

下一刻,她不可遏制地尖叫出声,声音似如沉入天际,连回音也不见。头变成她,而她变成头。至此,辛盛终于如愿离开总督府,以出人意料的方式。

“辛盛”活动一下新身体,将装有头颅的坛子一并塞入行李。她仰头用目光丈量布满铁刺的铁丝网,不顾四肢与身躯被扎得血肉模糊,两三下就灵巧地爬到顶端,翻身轻盈跃下,哼着数千年前的古老歌谣,穿过林间,向远方行去。

蝴蝶献身天女的古老传说,历经时光轮转,再度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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