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说房子8(1 / 2)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初中的时候,读海子的诗,那时候一颗心只在“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上面,而今读来,却看重的是“我有一所房子”。

“我有一所房子”,如今长大了看起来,是多奇妙的事情。因为不容易,所以分外觉得好。

我对“房子”两个字总是很敏感。大概源于小时候玩过家家,那时候扮演爸爸妈妈和孩子,就有了自己的“房子”的概念和责任。

没想到,那时候因为一颗幼稚的心做的幼稚的事情,多年来竟然这般深刻地影响了我。

稍微长大些,我喜欢看《大耳朵图图》,图图很可爱,也有一个温馨的家,那个时候,家给我的感觉即是这样:和睦,快乐。因此,我也想有一个这样的房子。

我看动画片,看电视剧,看图片,看见很多理想的家,主人公自己的家。

我也做过梦,梦见自己想象里的家,可是梦同现实总是有很大的距离。

在我长大的过程里,我跟着大人去过很多个房子,很多种家,很多的旁人的家。走亲戚去,看病去,结婚去,死了人去,闹了矛盾去,打牌去,喝酒去……同样都是一个房子,可是房子演绎的故事,却有喜有悲。

有亲戚的房子,连空气都是尴尬的。许多一年才见一次面的有亲属关系的人,还远远不如自己的邻居熟悉。即使是邻居,有时候也还因为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缘故,和和气气,即使总是背地里说对方的闲话,挑对方的刺。可亲戚不一样,就算是有了恨,有了矛盾,其实也大可不必放在心上,毕竟,一年也见不了几次,往常也不必相处。总不像邻居要避免经历王熙凤同尤二姐的处境来。

看病的房子,去的时候总要买一箱奶,或是一些水果鸡蛋之类的,去看房子里的人。虽然实际作用不大,可到底是一份人情,起码床榻上的人知道自己还被人惦记着,一旁站立的儿女,也有面子。

结婚的房子,有一股“结婚”的味道。我去过很多这样的房子,所有婚房的味道都特别像,就是不大好闻。婚房是喜庆的,墙上挂着夫妻的结婚像,还有气球,福字,新床,新柜子,一切都是新的。屋子里吵吵闹闹的都是人,地上一片的瓜子皮同花生皮。来到婚房里的人,似乎沾惹了婚房的好运,脸上尽挂着笑,让人觉得她好像并没有烦心事。其实后来我才明白,不是没有,而是一个人活着,总是会在短暂的快乐里忘记不好的事情,使自己的生活快乐,毕竟,日子是自己的,即使她们不是哲学家,只是一个文化水平不高的,死了也没有多少痕迹的普通人。

看婚的人这般高兴,别提结婚的人了,自然是百倍千倍的高兴。饶是为人父母,饶是一旁亲朋好友,种种旁观者,种种过来人,都知道婚姻是一件跋涉,也都忘却了,只为了这一刻而激动幸福。人是只注重当下的人。

同样的一个房子,有些是热热闹闹。热热闹闹,分许多种,结婚的是一种热闹,死了人也是一种热闹。前者,大家和主人家聚在一起,欢声笑语,祝福新人,顺带着自己也被氛围点燃,无端的高兴。不过这样的热闹,其实也大部分源于热闹氛围下人一时情绪点燃起来的热闹,是众人聚在一起的热闹,而不是,或者很少,为那一对璧人的事情热闹,那是母亲同丈母娘的事,不是看客的事情。后者,大家聚在一起,谈论主人家的家长里短,谈论棺材里人的一生,兀自同一旁的人谈论自己家里的悲欢,这也是热闹,同旁人嚼一嚼舌根,又发现一件多年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的热闹。

这样的情景下,很难说究竟是主人家死了人更苦,还是看客更苦,只因为主人家的苦是人人都看得见的苦,而看客的苦,旁人看不见,她总不能将自己的苦,像死人一样,大张旗鼓地号召亲朋与好邻,备几桌子菜,大家聚在一起见证。甚至有时候可以说,看客其实是比主人家更苦的。

首先自然是因为,看客的苦旁人看不见,她便不能表现出来,不过是耍一耍嘴皮子,耍嘴皮子也不能太过了头,让人反感。可饶是看见了这样的苦,旁人也不会像死了人会敲锣打鼓为这家人感伤一样,为这个身旁滔滔不绝的看客的苦感伤,因为平静的语言比不上热闹和人山人海气氛下烘托出来的苦。似乎由人海同人嘴烘托出的苦才是真的苦,而那些只一个人的嘴用平静的语调说出来的苦,不是苦。

其次,有可能死人并不是一件苦的事情。之所以“苦”,是旁人觉得苦,可主人家并不一定会苦,甚至恨他的人,还会笑。死了人,总会有仪式,装棺材,抬棺材送往坟地,守灵……送往坟地的路上,家里的亲朋一律穿上白衣服白裤子戴着白帽子,跟在棺材后面,从大街上走过去,期间这些人便要放声大哭。常听人说,真正的心痛,哭起来是没有声音的。我知道,这是一种民俗,这不该质疑,但是民俗下,一颗心,却值得说一说,这很有意思。

死了人的屋子,同大多数婚房一样,有一股相似的味道,这些味道,源自于剪的黄纸,金元宝,源自于那些许多年许多年压箱底的白衣服,源于上供的炸馓子,还有岸前烧的香。

一个旁人家的人死了,几天敲锣打鼓,人声鼎沸,灯火通明的热闹过后,整个村子便只剩下人烟散尽的冷清同事后的收拾与整理,院子的空气里残留着各种残屑的味道,或是大锅饭的余味。明明是一个人家,一户房子的冷清,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便常常觉得整个村子都陷入了一种沉寂,似乎是睡去了。

旁人结婚的时候也是这样,结婚罢,看着太阳底下那些散落在尘土里的红色鞭炮的碎渣子,疑惑这样新的渣子,过许多年,是不是会荡上尘土,变得很旧很旧,许多年以后,有小孩子挖土玩,或者是有一个多愁善感的人经过,看见这些陈旧得发了烂的红渣子,想一想这是何时留在这的,有多少年了。多年前,这些红渣子演过什么故事,见过一对什么新人,这对新人现下如何了,分离了,还是长相守。会不会当年有一个人,似我在这红渣子前驻足一样,也曾在那时它们仍是一片崭新时,驻足过,是不是,她好奇未来的事恰如我好奇过去的事?

只不过,这种来自于结婚罢感到的冷清,回忆的时候却是甜蜜的,可是死人以后感到的冷清,却是让人空虚虚的,只以为自己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死了人的房子,三年不许贴对子,事后还要年年烧纸钱。烧纸,不单单清明节才烧,像什么头七了,中元了,几周年了,这都是要烧的。烧纸钱,也分大烧和小烧,也分共同的烧,和特有的烧。总共的,像是清明节,中元节,各地都是要烧纸钱的,独有的,便是看当地是什么习俗了。

小时候常常跟着家里人走街串巷,家里人的大手牵着自己的小手,在黑暗里自己连路都不用瞧就能走来走去,走很远的路。这一路上什么都不用管,只需要牢牢抓着那只大手就可以了。期间自己总是贪玩,蹦来蹦去,此时也是不怕了,还兀自扭头恐吓起鬼来。这些记忆,如今想起来,竟然离得这般远了。不曾想我却已经是经历了这些年岁与事情的人,那个时候可真好,什么都不需要在乎,只是抓住那只手就可以了,就能走到路的尽头。

我真是羡慕小时候,一来自然是因为用不着操心,只操玩的心就可以了。二来也是因为那时候一切都很简单,简单到到了那些陌生的旁人家,见了同自己年龄相仿的小孩子,没有什么“社恐”,没有什么“对比”,没有什么“差距”,没有什么“顾及”,没有什么“圈子”,就能很容易地说到一块,玩到一块。就算是一时候说了些过分的话,做了些过分的事,也总不用考虑着许多许多,用来折磨自己。不用考虑他的家庭,他的身份,他的性格……那时候可真是简单,简单到只是做一个开开心心的自己,就能在这个世界活得那样开心跟坦然。

小时候一颗心只求着玩,再没有关注些别的,可我知道,到底氛围这东西,是极为重要的一件事情,即使我不把很多事情放在心上,可是我身在其中,那些环境里的很多很多东西,就都会在我心里留下印象,哪怕它曾经只是一闪而过了。

就比如,别人家的房子。

我是顶喜欢逛房子的,喜欢对每一个到过的房子品头论足,做些对比,在心里挑出一个自己最满意的居所,作为自己的专属房子。

别人的房子,有我曾经没有见过,只在梦里才见过的,也有我曾经没有见过的,也想象不到天底下会有这样居所的房子,不过,不论这两类究竟占据着多少,可大多数的房子,都是我预料之中的,只是稍好与稍差的区别。

小时候我问外婆,这个房子是什么时候的,这样旧。

外婆却不觉得旧,说起来,语气中还有些骄傲,说是那时候她结婚盖起来的房子,原来竟然有二十多年了。那时候我心里惊呀,一个房子竟然可以矗立得'这么久。

一个房子,没情,没心,没意,便在风雨之中,保持得这样完整,这样久,那些名人故居,某朝民居,更是保持了百年,千年。而人呢,这些屋子里的人呢,别说只百年短短的寿命,即使只这一霎时的命,都要无穷尽地生发出无数的是非。有情有意,有心,究竟是怎样的?是好还是不好?如同房子那样,没有这些,便获得了这样久的生命,只需要经受风吹雨淋。可虽然有一颗完整的心,外貌却到底不堪了。而有了这些,虽则人总是知道雨来了,风来了,阳光太过灼热了,却总是能保持着一个完整的躯壳,可是一颗心却沧沧了。

所以看起来谁是更难堪的?该是人吧。房子破损了样子,旁人看得见,这世上,年年代代,总有痴心这些房子的人,记录他们的前世今生,心甘情愿地守护他们,而人呢,人破损得是心,心看不见,这世上,也没有那样好的运气,可以遇见“守护”的人。

缘何如此?只因愿意那样守护一个房子的人,可以是一个心怀热爱,博古通今的学者,也可以是田间耕地,背影伛偻的白丁,而这些守护,轻易不会改变,反而会在时间里,愈来愈执着。可是一颗心,这些裂痕,本来便是源于那些无知,无识的,他们没道理的的“执着”用在此时,便显得那样可怕。这样,人便少了一半,可就算是花费了那样大的运气,遇到了剩下一半的,可那一半的心也会变,他们没道理的“执着”,用在此时,便显得那样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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