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说房子8(2 / 2)

房子可以坚持得那样久,人却不可以。小时候去旁人家,总是羡慕呀。为啥?大概是因为见惯了自己家,也摸晰自己家里一切是是非非,可是旁人家呢,饶是再难,再不堪,可用一个外人的眼睛看来,便总是和睦跟和气的。于是,便常觉得,生活,怎么总是别人的好?便总是抱怨起来。可是后来呢?后来呀,我才知道,生活是会变卦的,更别提他本来便不是看见的样子。

每次听见大人在一起说起旁人家的事情,我想,原来竟还不如自己的生活,便又感恩起自己的生活与遭际。

一些事情,总逃不开离婚,外遇,学业,婆媳,兄弟,养老,败家……的矛盾。

我听见那些大人说,两个人本来是夫妻,可是男的总是不务正业,一点子不上进,喝了酒就打人,媳妇贤惠得很,也漂亮得很,又为他生了一双儿女,可到底走了。现在他仍是那样,光棍一个,而媳妇又在旁村找了一个好人家……

我听老人说,两个人本来是亲兄弟,可是爸妈死的时候,谁都不肯多拿一分葬的钱,为这,没少在外人跟前争执吵架,那个场面,想不到是亲兄弟。现在,我才明白,为啥从没见过那家的人进过这一家了,饶是他们的孙子,已经这般大了。

我也见过一个老人,会下棋,会写字,会算数,见过年轻时他写在本子上的歌同词。我想,他这样有才华,怎的便心甘情愿得种地,娶了一个不识字的人。我追着家里的老人问,才知道,他是个幼子,不是长子,书都让他哥哥读了去了。我看见过,那个哥哥家的确是过得要好些,这一个老头的儿子,打着辛苦的工,而他哥哥的儿子,仅仅继承了老头子的工作。有时候,我在想,那个时候的特殊的条件,为人父母的一个决定,就这样改变了两个人,改变了他们的后辈这样两代人。

可索性,命运只是改变了这样的一个起点一点点,人生还是长的,更别提一个家族,后辈,不也可以白手起家吗?

我听见大人们也说,当初村里人都种地,可偏偏那两个人特立独行,把自己的爸都活活气病也要进城去。两人在城里没亲没姑,全靠自己,吃不饱也住不好,在城里什么都干,卖衣服,卖水果,卖饭,卖菜……也被人骗过,可是他们没有放弃过,索性一切都熬过来了。

村子的人,说话总是善变,似乎人总是这样善变,老人说,这叫作“见不得别人好”。当初他们夫妻进城去,人人都笑话他们,看不起他们,人人都念种地的好,甘心种地,可如今他们在城里有了几套房子,村里的房子寥落荒芜,没人再住的时候,村里人说,当初这两夫妻可真是厉害,现在看见他们人人都不甘心种地,也却没法子,这是唯一的生计了,他们别无所长,又已经过了闯荡“江湖”的年纪。

我常常听见人们说:到底是媳妇,和女儿没法比。听人说,那个媳妇老实,她婆婆日日刁难她,那媳妇就是不生气,饶是怎样黑下脸来,就是没眼色的,还是讨好着她。这样的媳妇,她老公省心,你瞧着吧,她日后肯定要感动的。

有时候我去旁人的家,见那人精精神神的,可是没有几天,大人们说,他死了。为什么死?年轻的人,出了车祸,生了癌症,老了的人,因为病上来,突然间就没有了……

明明那一天,他还是一个完完整整的人,只是朝夕之间,便生死两相隔了。他撒手人寰,终于没有了烦恼跟纠结,只留给活着的人,一地鸡毛,还要兀自努力地活着,不知明天,究竟是又死一次,还是再次活过来。

有时候,我坐在高铁上,或者坐着车,去别的地方,窗外的风景从眼前一一流逝,向后退去,那些从车窗中看见的,或远或近的,或孤零零或一丛一丛的房子,我常常在想,这是一个怎样的家呢,屋子里的人此时又在做些什么?是像此时奔波的我一样,在为他们的生活奔波,还是此时在享受儿女之乐,夫妻之乐?房子里,究竟是悲,还是喜?又是为何如此?

想着,我便觉得这世上,究竟有多少琐碎呢?一个家庭,一座房子,究竟能承受多少风吹雨淋,究竟要见证多少暗夜?可我欣慰得很呢,不论什么,它是一座房子,可以活得那般久,一颗心可以那样完好,完好着,便足以安抚我们一颗不完好的心。

受了伤,回家里睡一觉,如果还是要哭,那就睡两觉,出门去,在自己家乡的古道上走一走,望一望家乡的云彩跟天空,就会觉得心安些,有了力量。

我不由得想起来余华老师那期的《朗读者》,当时董卿老师说的一句话,感动了我许久。董卿老师没有说“我们一起去朗读吧”,而是说“让我们一起回南门吧”……

人一辈子,会认识很多人,到很多旁人的家。我也是。

人们总是这样,见到富丽堂皇的房子,就哀叹起自己的房子,见到破屋陋巷,就自觉高起来。我也常常如是。

至今我的脑海里还残留着一种印象。说不出来是什么,只是想到的时候,就想起来过年,屋子挂着水晶灯,还有真皮沙发,桌子上摆着柚子,橙子,葡萄,开心果,榛子,各种零食小吃,饮料……屋里满满的都是人。这是新年的时候去旁人家好的屋子。

每次去这样的屋子过新年,我是一定愿意的,总因为里面的沙发很软,好吃的很多,还有很多洋娃娃跟玩具。但是去这样的屋子,却也有一些不好。就比方,我总是不明白,为什么一到了这个家里,大人们说的话就变得那样客客气气,并且没来由的过度谦让起来了;也不明白,为什么我沉迷于吃东西,沉迷于玩的时候,这里的公主来找我玩,我便不能拒绝,可往常,大人不是还告诉我,要懂得拒绝别的吗;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在这个家里,大人们竟变得这样谦逊有礼了,整个人看上去都变了,往常在街上走,只以为是个身穿便服的人,可在这房子里,所有人都看上去比原先要高起来。

这是好房子,我一辈子都记得,以至于日渐长大,我就慢慢做起白日梦来,幻想有一个自己的房子,里面也是这样。一个人能做“梦”,总是好的,可总是做梦,就会烦躁起来,烦躁着,就容易抱怨起生活,尤其是旁人此时正春风得意。

所以,我很钦佩杜甫,他说“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这该是怎样扩大的胸襟和忘我的襟怀。一个人总是易嫉妒,可很少有人自愿便比别人少,比别人穷。

人总是容易嫉妒,嫉妒使人没了本性,变得丑陋跟罪恶。就比方说结婚吧。那些聚在一起的妇人,若是恰恰好便有女儿,就很容易这样了。

结婚的时候要彩礼,要房子,这是她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我常听见她们说,你看你闺女多争气呀,人家县城里有房子,城里还有几套房子,你后半辈子就跟着你女儿好好享福吧,可算没白养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谈起自己的女儿,或是议论别人家的女儿,说:虽然他没房没车,但是人家两人真心相爱,这就足够了。从来没有。好像一个女儿嫁给一个有几套房子的男人,是一种必然,结婚是为了自己婚后可以有几套房子,而对于这些闲谈的人来说,女儿结婚,是为了养自己的老,有一个送终的人。而在听的人看来,似乎一个男人有了房子,这个女人就会安全些,这场婚姻就会安稳跟幸福些,而没有房子的,这场婚姻听来,多少让人替这个女人担心。

而如果一个女人真的嫁给一个暂且没房子的男人,那些旁的人,总要各种劝她的母亲,就连人走了,都要在背后说一堆又一堆替人家女儿发愁的话来,似乎比自己的终身大事还要紧。如果这个母亲自己明白,那这些人的碎语也算不得什么,只当做一阵风,吹一吹便得了,可如若这母亲自己是个没有主心骨的,她常常会觉得自己在旁人面前抬不起头来,就连平时同那帮人说话,都不似往常那样谈笑风生,多言多语了。

看,一个房子是多重要的。

重要,可以这样牵着人的鼻子走。

且不说以前的时候因为一个房子,要分家,亲兄弟都会打起来,逼死自己的爹娘,也不说,盖房子为了争那几寸地,连多年的邻里关系同人的尊严也顾不得,在众目睽睽之下破口大骂,更别提因为一座房子,毁了一桩婚姻的。

真真的奇妙。

你瞧,人与人的关系,说牢固也是牢固,说可怜,也属实可怜,不需要什么,只需要一座崭新的房子,一段长久的感情就能毁于一旦。

我明白,为什么有时候一个房子,那样珍贵,因为有人留给了它回忆,从此,它便不再是一个房子,而是一个人灵魂与感情的寄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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