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五)(1 / 2)

口罩遮住了狼狈的表情。

“现在能坐下歇歇了。”李姐一屁股坐在矮凳上。

“现在人少些了。”

“最忙的那阵过去了,六点多到快九点是最忙的,过那阵就可以干一会歇一会。”

“您在这干多长时间了?”

“去年疫情前到现在,中间停了一两个月。”

“现在好多了,不那么蒸人了。”我呼出一口气。

“身太弱,不过虽不像干活的人却做的也不错。”

“刚开始不适应,锻炼锻炼就好了。”

“太单薄了,”李姐摇摇头,“吃饭还行。”

口罩遮住了发烫的脸。

“吃饭了。”大堂传出声音的时候已经九点半多了。

也许是中午吃伤食了,一点没觉得饿。

老板加上前台上夜班的服务员挤挤的两桌人很是热闹,菜并没因老板的加入而有所改变,照例的三菜一汤,只是变换了蔬菜的名称。

“嗝。”老板在那桌打了个响亮的饱嗝。

没吃两口饭的我在这边也轻轻的打了个文雅的压抑的胀嗝。

“今天新来的阿姨?”老板转过身看向我。

“上午来的。”厨师长在旁替我做了回答。

戴上口罩的我对不再出声的老板露出看不见的忠实的微笑并对他深点头。

背着包,推着箱,跟在两个面相和善老实的姑娘的后面向宿舍走去。

那个有些痞气、染着扎眼的黄头发的小伙子从后面撵上来——一个大跳步的蹦到了前面的两个姑娘的面前,和她们说笑着并排前行,他(她)们不住的晃动着欢快年轻的身体,轻盈灵活的脚步把我们之间的距离拉开了。

进入一个灯火昏暗的窄巷时,两个姑娘中的一个捶了黄头发小伙子的手臂一拳,然后拉着另一个姑娘跑向旁边的另一道小街,霎时已不见两人的踪影。

紧跟在黄头发小伙子的后面,心有些慌。“哒哒……”蹦跳的箱子似乎壮了发虚的胆。幽暗的巷路高低不平,箱底的轮子蹦的更欢、叫的更响了,引来两侧还没关门的铺主——嫌恶的目光。

我惊扰了小巷深睡前的假寐。

“阿姨,要不要买枕头、被子?”黄发小伙子停住时快时慢的脚步,说着一口不是很标准的普通话。看了一下他旁边那间低矮的小百货店,又转过身询问的看着我。

手中的袋子里面装着一个小巧的枕头和一床白底兰花的小薄被,不含一丝棉、在手中“吱吱”作响的它们是店内最便宜的。

“什么都不贵,什么都要挑好的,价也不问,太厉害了。”丈夫对我买回的东西都是直摇头。

它们在后边成了我必不可少的生活用品,看着它们,就想起有些痞气的这个黄发小伙子。

等候在外的黄发小伙子握住我拉杆箱的把柄,摆出一副随时准备出发的姿势,看见我出来,他放开了对摽的双脚。

寂静冷漠的夜,向我涌来一股暖流。

又拐进了一个更加暗窄的一人巷,陈旧破落的楼房黑乎乎的挺立在两旁,不时的避过放在门边的黢黑的铁皮垃圾桶。

‘东西是怎么从这么窄的巷子运进送出的呢’?打量着狭窄的巷道,窥觑着近在身边的墙体。

‘一人巷,一人巷,一人走路一人让’我想起了在一本《谚语俗语》中看到过的这句话。大概是讲古时扬州城的面貌吧!有的小巷仅七十厘米,两人相遇,必有一人要侧身让路。

“这些都是员工的简易宿舍,”黄头发小伙子说,“专门租给一些老板做员工宿舍的。”他又解释了一下。

前面的黄发小伙子悬空提起箱子——走几步再放下推两步,减少了箱轮与地面摩擦发出的巨响,放下时他会转头朝箱子看上一眼。

低下头缩着脖快步闪进一个门檐往下滴水的小铁门,脑后一片凉意,还是没躲过滴答作响的水滴。

门后出现一个阴暗的陡窄楼梯,黄发小伙奋力提起拔地而起的箱子,“噔噔噔……”把我引到了二楼。

“那间应该有空铺,看看吧。”放下箱,他对最里边的房间抬了抬下巴,没有看我感激的目光,转身向楼梯边的一个房间走去。

昏黄的灯光照着几间用木板隔成的简易小屋,右侧的阳台上,一个矮小的妇女正在挂一件湿漉漉的刚洗好的衣服,衣服边角漓下的细小水流刚巧落在下面的门檐上。

透过一扇虚掩的小门,看到了里边只能放一张小床的狭小的空间,比我昨晚住的房间还要小些,中间的隔断墙上挂着能管两个房间的机壳发黄的空调。

推开最里边那间虚掩的房门,门边剐着地面发出“吱叽吱叽”刺耳的响声,扑面而来的凉气中有股潮湿的人味和一种说不出的混合味道。没被分割的空间面积也不大,紧挨着右墙摆放了两张黑黝黝的双层铁架床,左边的墙中间放着一张正方形小木桌,上面放着满满的日用品,一包拆开的方便面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油面香。墙边和墙角的旮旯里堆放着箱子和大包小包的行李,中间留下只能一人走动的过道。

铺子上的人面里背外的一个姿势的躺着,我的到来没引起她们一丝的注意与好奇。

爬上里边空着的唯一上铺,屈腿弯腰、简单的清理一下床面。

“对不起,对不起。”下来时脚不小心碰到了下铺忽地坐起来的姑娘,五官皱缩、面带愠色的姑娘乜斜我一眼,咕哝一声,被一拉迅即的蒙头倒下,枕边放出绿莹莹光芒的手机也随之消失。我更加小心,像贼一样活动着四肢,尽量减少不必要的动作和不紧要的事。

走到门口又折回来,对着昏暗的灯光,把拿错的杯子又换了回来。

“刚回来,要小点声,别吵着别人,哪有什么准点,和我一个班的早回来睡觉了,没有,没有这好事,比她们也多不了几个工钱……”

那个劲头十足、欠着脚走路的姑娘躲在楼道里对着手机发出压抑的“咯咯……”不停的开心轻笑,她估计住在黄发小伙子的隔壁单间。

卫生间里的热水比线粗些。

躺在坚硬的床板上,心中升起些许欣慰与满足,伸展的四肢像钉在床上般动弹不得,脑中浮出教会中被钉十字架的耶稣。饭店中的景象终于实现,只是滋味不同。

身体越来越轻,轻的似乎飞起来,像躺在轻飘殷实的云朵上,下坠、下坠、……在不断的下坠中放下了我所有的意识,空灵漂幻的失重身体进入了虚无缥缈的冥冥的黑暗之中,腿似乎猛地抽动一下,却感觉不到那是我的腿。

‘下雨应该凉快些’,抬头看了看炽白干巴的天空,眩目的光逼回了我的视线,快步地向酒店走去。

不能直视的蹲坑,从纸篓里溢出来掉在地上的便纸上粘着的黄黑色的排泄物,‘不要想,不然会吃不下饭,’不觉摇了摇头,‘已经是没有一丝饿意了。’

被踢到门边、踩扁的带血纸巾又生生的在眼前晃动。

‘昨晚怎么没注意这些?是灯光太暗?还是一早上就能产生这么多的垃圾?

起码现在能进人了,真是憋住气才提到门口的。

后厨的地面上摆放着五六个巨大的红色发电机,进进出出的两个男子在摆弄着它们。

“今天气温厉害。”李姐用小指挠了挠发痒的耳朵。“AH妹子,老话说,矮能矮能,矮子就是能,像我这种憨大个的人,没心眼不说反应还迟钝,别人说一句要想半天才明白是什么意思,哎!实心眼的人没办法,只有吃亏的份,”李姐又挠了挠头继续说,“头发密的人是实心眼还真不假,头发稀的人聪明不说还享福,老一辈人都喜欢这么说。”

“迷信吧!”我说。

“贵人不顶重发,我父亲就这么说的。”

“不能信这些。”

“你看,头发厚不说还又粗又硬,劳碌命呀!年轻时还多,一把攥不过来。”李姐冲我抇了抇头发。

“不能这么想。”

“我是两样都占了,长了个憨大个没心眼,头发又粗厚,没心眼不说这还劳累命。”

“人人还都想长高呀!我们那的老人常说,‘高高大大门前站,不干活也好看’。”

“人大呆,狗大愣,这话可不是一天说的,长这么高干什么?多穿二尺布,多吃二两饭,对,就说我孩子姑——一把攥两头不冒的小矮子,我十个脑袋也转不过她一个脑瓜子,上次……”

“呜呜呜……哒哒哒……”背后传来巨大刺耳的轰鸣声。

我吃惊的睁大眼睛,看着后面发出雷霆般巨响的机器。

李姐张大嘴巴无声的吼了一句,无奈的又走到我面前贴着我的耳朵大叫一声:“今天限电。”

周围所有的声音全部消失了,感觉心脏在紧张快速的收缩着,慌的要命的心像有东西在不停的挤压着它,“嗡嗡”响个不停的耳朵让我意识混乱。

“如果我发愣发呆,不出声也不动,让我躺一会,不要动我,一会就好。”我对着家人随意的轻笑。

“记得两年前吧!突然发现心脏会因噪音、急迫或激动的情绪而产生强烈地不适。

此刻这刺破耳膜般的轰鸣让我又强烈地感受到那种胸闷气短的窒息样的滋味。

捋下的汗水又甩出一道水线,挥刀切菜的手感觉不到是自己的。

刀碰在骨头上的钝感袭过来,血从左手食指的指头迅速流向掌心、掌背,一时真让人看不出到底是哪部位破了,奇怪的是它还没有痛感。

李姐的嘴开合了几下,飞快的向前台跑去。

血很快就浸透了李姐拿来的创可贴,又裹上一层,最后像口罩样给它戴了三层,缝隙中慢慢渗出来的血量最终让我安了心。

‘钱没挣到,命再没了,能挣到钱,拼命干也没什么,命和身体现在对我最主要呀!’

“厨师长。”看着操作间忙碌的他,心里发怯。

我把门往里又拉了拉,噪音已被完全关在门外,心立刻澄静下来,忙得热火的朝天师傅们与锅灶的碰撞声显得温暖又柔和。

“能让我去前台吗?”看着转身向走我过来的厨师长。

“心脏不好吗?”他看我在用右手的大拇指不停的按着胸口,眼睛跟着又移向左手食指上裹着厚厚的渗出血渍的创可贴,“去前台吧!”他紧接着说。

杯盘狼藉的餐桌跟不断涌进的客人让我一时手足无措,没有一丝的闲暇,从收拾到上人不到五分钟的时间要完成它。

快,快,要不断的快,这样才能让旁边等候的客人满意,并留住他们的脚步,此刻真是恨不得多长出两只手。

下梯时有两次险些踩空,惊出了一身的冷汗,手中的托盘上是摞的山似的余腥残秽,冷汗又冒了出来。

年轻就是好,几个敏捷的身影来回的在我身边穿梭,他(她)们年轻的身体蓄积着旺盛的精力和体能,不由得想起那些招工条款中对年龄的限制。

今天黄发小伙子和欠脚姑娘都没来上班,昨晚在门口就听见欠脚姑娘对朋友说‘他(她)们今天调休。’

我正好和他们上班的时间变成交错的了,没有在一起工作的缘分了。

“做服务这行,态度好不说——一定要脚勤、手勤眼也勤,还不能嫌烦、嫌累、嫌脏,勤行生意就是这么做的。”擦着桌上的残渣、汤渍,扫着地上的秽物、纸屑。耳中响起一次吃饭时——我坐在餐椅上对一个年轻服务员头头是道的说教声。

没吃早饭也没觉得饿,但强烈的一股无名的焦燥紧紧的攫住我的身心,不住的吞咽匮乏的津液,想缓解火一样干渴的身体。贪婪的眼睛卑怯的看着一个个嘴唇油亮的食客,亮晶晶的金黄色的啤酒在杯中泛着洁白的泡沫,他们“咕嘟……咕嘟……”后带出了一声声满足的长叹,杯中迅速的又再次溢出洁白的泡沫。

“咕嘟……咕嘟”又喝下一杯水,却浇不灭心中的饥渴,反引来更强烈地——急需一种另样的滋味——才能滋润浇灌这干枯身心的那种甘露。

有那么一回,感觉甘美的啤酒真的进入我的胃。

年轻的另一个男服务员端着托盘快步向我走来,在他惊异的目光中我放下快到嘴边的瓶嘴,晃了晃瓶底的残液,把它举到齐眉高,又专注的看了看瓶中的残液,回头对小伙子一笑,故弄的玄虚让小伙子不由得睁大了小小的眼睛。

燥烈的心火被彻底掐灭了。

“东家不喝,我们也不喝。”

“请客不喝酒还请什么客?”

“不喝白的,喝点啤的行吗?”

“怎么也要喝点,不喝就是看不起人。”

“给个面子,多少喝点,意思一下也行。”

“到你一亩三分地,不喝点酒能说过去吗?”

“啤酒不醉人,谁都能喝点。”

“点到为止,随意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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