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山中虎36(2 / 2)

正在愁苦之际,许巽解下腰上的玉佩,让看船人递予妇人。君子赠玉,她若是个雅致之人,不会不收。

果然,看船人将二人引了上去。掀开帷幕,舫内宽绰有余,烛灯纱罩,银瓶插着几朵荷花,清香浮动。一个着素的妇人坐在案前饮酒,只见她梳着高髻,披着长纱,苍白的面颊因酒生红。

“许某见过高夫人”,许巽朝她作揖,身后的巫山也一同抱拳。

妇人举着酒杯,微微侧了身子,“高夫人?公子误会了,我不是谁的夫人。”她仰头将酒喝尽,举袖擦了擦嘴角,又自顾自倒了一杯

“曹小姐,许某此行有事相求,还望小姐成全”,许巽温顺地站在案前。

片语之间,曹三姝又饮了一杯酒,她打了一个嗝,抬手抚平了胸口,“写书?”,他送去的名帖里写了拜谒之事。

“正是!长官喜好奇异之事,许某求官心切,还望小姐成全!”,许巽激动地说着。

曹三姝指了指座子,许巽依礼坐了下去,巫山则掀了帷幔出去守船了。

“你想听什么?”,曹三姝虽是在问话,可眼皮未抬,摇壶、倒酒、举杯,动作一气呵成。

“许某想知道曹小姐过去的事”,许巽不敢直接问老高的事,眼前的妇人不像是庸常之辈。

曹三姝摇了摇酒壶,将壶口怼道眼底,发现里面空荡后起身去搬酒坛子。许巽连忙帮她搬了几坛酒放在案上,她抬眼瞟了许巽一眼,示意他将酒倒进壶中。

依她的喝法和酒量,许巽以为她会直接用坛子喝酒,没想到她也是个讲究之辈,非要用银杯喝。

曹三姝握着银杯,开始讲述人生,“我乃前朝公主,未知世事,家国尽亡。及笄后与皇子相配,皇子死在城墙下,本宫夺为将军妾,将军造反,被属下毒死在床榻上,本宫沦落为军中妓,后来,敌军破城,本宫逃了出来,先为商人妇,后为荡子妻,再之后,夫君命短,都死了,本宫依旧康健!”

曹三姝挑眉一笑,“如何,此事可精彩,可为奇异?你们男子作书好写两种人,一是放荡的妖妇,二是无知的少女,真真的情欲傀儡,哪有一个活人?”,接着她大笑两声,一口气喝了两杯酒。

许巽起初听得认真,后来才知道自己被戏弄了。前朝公主距离现在不得有百岁了,而眼前的妇人最多三十六七。

“那老高是你何人?”,许巽问道。

曹三姝顿了酒杯,看了他一眼,然后将酒递到他身前,“喝了它,我就告诉你。”

许巽接过酒杯,仰头喝尽。他将银杯倒扣,等她说话。

曹三姝在桌案下摸索了一阵,掏出一个银杯,倒了满樽,“他是我的侍从,倾慕于我。”

“他是胡人?”,许巽追问道。他接过曹三姝递来的酒。

“自然,他长得丑,除了我,没人愿意搭理他”,曹三姝回忆道,“他为人老实,受了戏弄也不生气,可是他死了,死在了漆黑的大狱中。”

曹三姝的眼神日渐迷离,语气平和,“他说要送我一场富贵,那样我就不用唱曲了。”

“富贵从何而来?”,许巽抑着兴奋,故作冷静。

“不知道”,曹三姝摇摇头,又开始在桌案下摸索,掏出一个金杯,倒了酒,仰头喝尽。

“他在彩楼巷做活,因长得奇特,被误认为是窃贼,死在了大狱中,你可知?”,许巽推测道。

曹三姝听到“死”字,浑身打了一个冷颤,身子往后缩,“我不知道,不知道!”

“城东人人皆知,你怎会不知?还是说,你不愿意相信他已经死了。待我做官后,为他翻案,可好?”,许巽见她金杯银杯的拿个不停,这老高定不清白!

曹三姝定了定心神,她瞟了许巽一眼,“侍从而已,死了就死了!”,她口中虽说如此说,可倒酒的手却在发抖。

“老高可有亲人朋友,你不在意他的生死,他的亲人自然在意”,许巽套话道。

曹三姝倚在桌案上,眯着眼睛说,“他哪有什么亲人朋友,他就是我的侍从,孤零零!”,她用涂满丹蔻的手敲击着桌面,“老高真是丑,除了我,没人愿意理他,他变作了鬼魂,不知道底下有没有鬼嫌弃他?”

许巽皱眉,他见问不出话,竟想用狱中的手段对她上刑,好好问问她这金杯银杯的来历。

曹三姝借着酒劲和许巽讲了许多事,没一个和案情有关的,都是些她做公主的时候如何如何。前面说,未知事便亡了国,后面又说,及笄后送去和亲了。总之,许巽在心中给曹三姝下了判决——她是个疯子。

水面起风了,画舫外的灯笼微微晃动。巫山抱着剑倚在船艄打瞌睡,守船的船夫也不敢动,心惊肉跳地瞅着他的剑,生怕他一剑结果了自己。

许巽掀廉而出,他已有微醺之感,到了地面上还以为是在船上,摇摇晃晃,如踩软云。巫山将他扶上了马车,趁宵禁之前赶紧入府。

天刚蒙蒙亮,许巽喊了巫山赶紧去河边寻人,那老鳏夫名叫董留,常年弄波江上,贩鱼卖货,人送外号“董老六”。

清晨时分,河面笼着雾气,片片叶船飘荡在河上,打桨、收灯,将一早运来的鱼货搬出船舱,悠悠地朝河岸驶去。

一个精瘦的男子在岸边指挥着,一会跳到船舱搬货,一会走到岸边吆喝,他穿着短褂,腰间系着长巾,一双麻布鞋浆洗退了色,似两只秃皮野狗,在船与岸间奔走。

“董留!”,许巽趁他歇息时走过去搭话。

摸汗的男子猛地抬头,一双小眼放着精光,胡茬似一圈未洗净的青泥,彰显出旺盛不竭的精力。他上下打量了眼前的人,见他一副读书人的装扮,心里生了几许敬畏,将原本的大嗓门压了压,别扭道,“你是何人,怎知道我的姓名?”

许巽将腰牌递给他看,正色道,“本官私访,你不要声张!”

董留接腰牌的手缩了回去,他从凳子上跳起来,吃惊地盯着许巽,好似在确认身份,“大人有何指示?”,他怯生生地问,又用衣袖擦了擦凳子,请许巽坐下说话。

“曹三姝告你强抢骚扰,你可认罪!”,许巽故作严肃地盯着他。

“不认不认!那贱人有疯病,疯人之言如何作数!”,董留连忙摆手。

“曹三姝说你打杀了她的丈夫老高,要强娶她做妻,本官查了一下,老高确实是死了,不是你所为吗?”,许巽语气渐冷,眼神变得犀利,唬得董留面色煞白,手口无措。

董留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道,“大人明鉴,那老高着实是死了,但绝非小人打死的,他是涉了案,被朝廷抓走死在大狱中的!再说,他也不是那贱人的丈夫。”最后一句他说得有点心虚,遂而偷瞄许巽的面色。

“涉案?是什么偷盗杀人案,本官怎么没见着卷宗,你莫不是在欺我!”,许巽身体前倾,似虎一般盯着他。

董留吓得手抖,眼神飘忽,牙齿打颤,脑子中有无数个消息飘过,他是一个也抓不住,定了心神之后,他伏在地上说,“小人不敢欺官,老高犯的不是偷窃杀人罪,故而那卷宗记载的也没有他,大人可看看通敌卷宗,那里或许有他。”

“你是说本官无能,连卷宗都不曾看完?”,许巽皱眉道。

“不是不是!小人万不敢,只…只是老高他是胡人,常年行迹莫测,谁知他竟然通敌叛国!”,董留伏地不敢起来,继续说,“他在彩楼巷做活,赚的是盆满钵满,但都不是正经钱,不然他也不会被抓走!”

许巽让他起来说话,董留不敢,依旧两膝着地,双手稳稳当当地落在膝盖上。

“老高平日里和谁往来?”,许巽语气平和了些。

董留歪着脑袋想了想,伸着食指,“小人想起来了,他常受到欺辱,每次气急了口中便说‘山中虎不会放过你’,至于他口中的山中虎是谁,小人就不晓得了,也没人见过!”

“有一次,老余对他动了手,他第一次说出了这句话,大家也就没当回事,可是谁知,那老余真的死了!自此以后,也就没人敢欺辱他了,最多戏弄几句!”,董留娓娓道来。

许巽思忖片刻,“山中虎”又是谁?他又问了几句,董留没有隐瞒,都明明白白地说了出来。

临走的时候,许巽问他,“你不过三十上下,为何被叫做‘老鳏夫’?”

董留抓着后脑勺,腼腆一笑,“小人排行低,称为‘幺’或‘老’,又因早死了妻儿,大家都浑称如此了。”提到妻儿时,他眼中闪着泪花。

许巽从钱袋里掏出几两碎银给他,让他续个弦,不要再纠缠曹三姝了。董留应声点头。

回到府上,许巽坐在案前沉思,自语,“曹三姝、董老六、老高,又来个山中虎!”

许巽重新翻阅了彩楼巷的卷宗,他没有查到“老高”这个人,有个相关记载是一个胡人因偷窃而被仗杀。

他冷哼一声,偷窃之罪向来为大族所爱,私刑、滥刑,历来是大狱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咚咚——”

“进来”,许巽朝门外望去,他怕又是那薄衫女子来引诱。

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她穿着青底莲绣的罗裙,挽着云白绸纱,一只银雀叼珠的扶摇垂在鬓边,笑靥如花,仪态端庄。

“夫人!”,许巽惊得坐起,他揉了揉眼睛,确认是她后激动地朝外走去,不小心撞到案台,打翻了笔架。许巽顾不得疼痛,径直往外奔,一把将顾雁宁揽入怀中。

顾雁宁轻微地推了他,暗示他抱得太紧,勒到了肚子。

许巽久久不肯松开,他熟悉她身上的气味,淡淡的清香让人心安。可是她不在府上的日子里,连枕上的气味都散了。怪不得古人用香囊传情,思恋是用气味传递的。

“好了,怎么似孩童一般”,顾雁宁推开了他。

许巽揽着她的腰背,将她稳稳地扶到床榻边上,用被褥垫在她的腰后,以免她因身子重而不舒服。

“夫人,怎么今日回来了?”,许巽命人沏茶,又叫人做些点心膳食。

顾雁宁扶着肚子,笑道,“昨夜梦见风入轩窗,吹落了瓷瓶。今早起来发现是院中的小猫追闹,打碎了瓶子。”

“夜里要紧闭门户,夏夜也不要贪凉,小猫即便可爱,也要小心拭弄”,许巽叮嘱道。

顾雁宁甩开他的手,假意嗔道,“老夫子念经了!你不问我为何因梦还家吗?”

许巽牵着她的手,放在掌心,“为夫名‘巽’,乃是风之意,瓶落而碎,夫人忧心我的平安。”

顾雁宁看着他,眼底流露出担忧,“见你平安,我就心安了。”

许巽心有所动,他伸手拂去她眼角的泪水,安慰道,“为夫好得很,夫人不必忧心”,他见侍女端来了点心,便伸手接了过来,每一种都亲自尝了一遍,没有异样后才端到夫人面前。

茶水试温,膳食尝味,许巽忙前忙后地绕在她的身侧。

当夜,二人发生了口角。

顾雁宁要在府中待产,许巽却想她回母家更为妥帖。虽说是口角,但只见许巽一会轻抚她的背,一会递帕倒茶,轻言细语,半哄半劝。

“你怎如此霸道,和那山中老虎似的!”,顾雁宁气得挤出两滴眼泪。她怨夫君不理解自己的心意,哪个妇人不想在府中待产,这一走又是数月,二人虽在一城,却过得似分离一般!

“我的好夫人,我平日忙于公务,早出晚归,哪里能放心你一人在府中,府上又没个心腹亲眷,万一出事了该如何是好?”,许巽将城东县官府衙被砸之事告知她,说许府不如顾家安全。

“要做母亲的人哪会如此娇气,我不管,我就是不走了!”,顾雁宁赌气道。她忽然觉得自己和以前不一样了,情绪起伏很大,生气,心里窝了一团火一般;委屈,如含冤的可怜人;悲伤,似被众人抛弃的苦命女。

许巽见她气鼓鼓地坐在床头,心里觉得好笑,他将被褥扯到她的肩上,捧着她的脸,“好好,不走了,夫人尽管随心,其他的交给为夫!”

顾雁宁破涕而笑,她顺势依偎到他的怀中,二人亲昵一阵。

许巽忽然问道,“夫人说我是山中虎,此为何意?”

“说你霸道呗,虎是百兽之王,别的狼呀、豹呀都怕虎呢!”,顾雁宁笑道。

许巽沉思片刻,又问,“‘山中虎’会不会是个人?”,他想到了老高的靠山叫山中虎。

顾雁宁伸手向后探寻,摸到了他的面颊,再向后,碰到了他的耳朵,轻轻地向下扯,“不会是人,但可能是个字。”

“何解?”,许巽柔声问。

顾雁宁腾出手,在眼前横竖写了个字。

“王!”,许巽愣住了。他怎么没想到,虎的额头上不正是一个“王”字吗!山中虎是一个代称,表示此人位高权重,既想威慑别人,又想隐藏身份。

这无名野火最终是烧到了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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