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二姑姑(1 / 2)

二姑姑是爷爷奶奶最小的女儿,唤做金婵。在乡间,再穷困不济的人家,对于幺妹总是娇惯些的。所以金婵很早便跟哥嫂们分开住,有自己独立的房间。家里的农活紧着最轻的给她干,余下的时间就是描眉画眼,打扮得俏俏丽丽去村中的井上担水。

她生着一张扁平的大脸,眼睛像门环,因为过于集中,眉毛总是攒着,像在生气。她爱说爱笑,当真是一只蝉。每次担水经过井边,总有轻薄的后生调笑她,她登时放下水桶,横眉立目,一顿臭骂。她越骂得凶,小伙胸中荡漾的荷尔蒙越往上翻涌。哈哈大笑地看她担着泼泼洒洒的水桶,摇摇曳曳地离去。

金婵回到家,关紧房门,坐到床上。面色发赤,像蘸了胭脂水。她的心脏突突跳着,一种难以启齿的甜蜜像电流蜇着皮肤,麻麻酥酥地颤栗着。她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上门提亲的人也不少,但她对自己将来委身何人,却无主意,暗自苦恼神伤。

邻杉喜欢二姑姑,艳羡她那些花衣裳,暗中觊觎,盼着自己快些长大。她那时是个秃舌子,说话含混不清,追着金婵叫“爱(二)姑姑——”。这歪打正着的谬误却击中了姑姑的心,金婵开始喜欢这个小侄女了,加上隔壁同宗的二爷,只要看到她俩在一块儿,就不厌其烦地叨着他的至理名言,“看那——邻杉跟金婵长得多么像呀,老话说的,侄女像家姑,一点儿没错。”

邻杉在姑姑这里享有其他侄子侄女不被开赦的特权,她可以自由出入金婵的屋子,任意爬卧她干净整洁的床。偷着揩些香粉抹在脸上,姑姑发现了也不生气,还会让她对着镜子,手把手教她理妆。金婵私藏起来的好吃食也只跟邻杉分享。这让叔叔家的几个孩子恼恨不已。

突然有一天,奶奶家来了个生客,黑脸长身,是个泥瓦匠,他殷勤地跑前跑后帮着两位老人家干活,还自告奋勇要在墙角垒个鸡窝,让满院子撒野的鸡有个安身之所。对于一个建房立基的工匠来说,这只是小菜一碟,不消半顿饭的功夫,便造出了一方鸡舍。奶奶乐得头顶开了花,银发支楞着,颠着小脚奉茶倒水。

奇怪的是二姑姑一直躲在屋内不见人,邻杉已经猜出了几分,她悄悄溜进房内。金婵呆坐在床上,六神无主地绞着手指,她的脸紫胀,胸脯如麦浪起伏着。邻杉挨着姑姑坐下,

“姑,你要跟那个人走吗?”

“嗯——”

“你稀罕他吗?”

“嗯,不讨厌——”

“今儿个就走吗?”

“不,正月初六。”

邻杉焦急万分的在心里计算着,现在是腊月,下个月——下个月姑姑就要离她而去了,她的心空虚起来,像一间四面白墙的房子,外面敲打着那个黑塔似的泥瓦匠,是他掳走了姑姑。邻杉侧过身,把头靠在了姑姑的臂弯,无声地落着泪,她怕惊动奶奶,那个正在兴头上的老太婆。

旧历新年一晃便到,下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雪,家家封门闭户,困在白色的城池中。路上的积雪过膝,行走如蹚河涉水,步履维艰。村中的老人们说,这是“轿雪”,难得一遇的,定是哪里有了冤情,经年不申,激怒了上天,这才降下大雪,拦住官老爷的轿子。

姑姑的婚期既定,日子迫在眉前,临时改贴是行不通的,爷爷不禁咒骂起老天,还有那个掐定黄道吉日的刘半仙。

初六一到,夫家预定的卡车便披红挂彩从张庄出发,赳赳挺进陆家庄,可惜没走多远,卡车就抛锚了。在这堵白色屏障面前,再好的装备也成了一堆废铁。

迎亲的人步行赶到陆家,腆着脸报告了这一不幸的消息,爷爷气得忘记了吹胡子瞪眼,一个劲儿地咳嗽带喘。这可是发落闺女的大事,不能马虎敷衍。但他又有什么办法,那辆不争气的卡车坏在了路上,把他的姑娘也撂下了,真晦气,大喜的日子。

这时二叔站了出来,提议大家都步行,他会带领几个年轻后生在前方铲雪开路,迎亲和送亲的人尾随其后,只是要委屈妹妹屈尊走到婆家,实在有点不像话,但为了不错过吉时,必须当机立断,分头行动起来。

于是二叔打头,扛起铁锨,几个侄儿各执家伙跟上,“陆家军”在前面连撅带挖,开出了一条甬道。送亲的婆娘和迎亲的婆娘拉呱着家常,散散漫漫地走着,金婵被簇拥着缓缓挪步,她身上的红缎绣花嫁衣,在雪地里像一盏灯笼。浩浩荡荡的队伍逶迤着,那情景真像昭君出塞一般壮美。

邻杉在村头目送着蜿蜒如赤练的长阵,吹吹打打,隐匿在雪野的尽头,痴痴地笑了。长大后读《红楼梦》,看到探春远嫁那一回,她的眼前总会浮现出雪地上的送嫁队伍。尽管姑姑嫁的并不远,只有一村之隔。

回门的日子,姑姑带着她黑塔似的丈夫到各个娘舅家走了一遭,尤为郑重地拜谢了二叔。那个替她思虑谋划,事事周全的二哥。金婵脸上带着少妇初经人事的娇羞,不用说她对这桩婚事是满意的。

又过了两个寒暑,姑姑回门的次数越来越频繁,脸上总带着凄凄的神色,邻杉不解,去问母亲,母亲回避着喝道:“小孩子家少管大人的闲事。”于是她偷跑到奶奶的院中,只见奶奶正拉着村中的稳婆,挤眉弄眼地说着什么秘密事情,邻杉更加迷惑了。

金婵变了,脸色铅白,更加扁平如纸了,她整日闷闷的,不再说笑,看到邻杉也闪避着。终于有一天她背着一个大包袱回来了,这次面如死灰的是奶奶,老太婆形同槁木,戳在地上,动弹不得。

从此村中爱嚼舌根的妇人们有了饭后消遣的谈资,“不会下蛋的鸡,让婆家撵回来啦!”一个个眉飞色舞,仿佛在这个可怜的女人身上照出了自己能怀娃的优越。

邻杉听着那些议论,明白了发生在姑姑身上的不幸。她的心毛毛的,不知不觉走到了奶奶的院中,老太婆正在那里打柴草,一看到邻杉,没好气地嚷道:“不好好读书,整天东跑西颠,没出息的贱丫头,长大找不到婆家,讨人嫌——”

邻杉不理睬奶奶没来由的谩骂,径自走到金婵的屋内。她正坐在床沿上织毛线,仿佛是一双小孩的袜子。她的头发散挽着,眼睛郁郁地瞟了邻杉一眼,却没说话。

邻杉急步走上前,盯住她的脸,问:“姑,你以后不走了吧”

“对,不走了——”她颤颤地答,眼睛望向窗外,奶奶正在那里打鸡骂狗。

“真好——”邻杉笑着,再也没有男人把姑姑掳走啦!

春天来了,山湾里蛰伏了一个冬天的花草,声势浩大地爆出粉的,紫的,黄的花朵,兴兴轰轰,改朝换代一般。

在花红柳绿的川道上,金婵被一个庄稼汉悄无声息地聘走了,没有锣鼓,没有花轿。

半年后她挺着大肚子回门,奶奶笑得合不拢嘴。不是金婵怀不了娃,是那个泥瓦匠不中用,白让闺女替他背了锅,杀千刀的!

邻杉在课本上学到了《孔雀东南飞》,她觉得姑姑就是刘兰芝,可那尊黑塔不配做焦仲卿。

三叔娶亲的时候,邻杉或有六七岁吧,大抵记得些事了。

迎亲的大卡车上站着五六个穿戴整齐的汉子,一路放着炮仗,见到围观的乡亲就撒糖,车下一群妇孺,孩子居多,夹道相追着俯拾喜气,过年一样。五彩斑斓的缎面被子叠成长条形在车头垒着,立起老高,像一堵宫墙,让那几个情绪高亢的汉子有了禁卫军的架势。

卡车被拥簇着开进了奶奶家的巷子,照例新娘子下车前,娘家有个“把轿门”的男娃,要等婆家给过红包,才放新娘“出轿”的,看热闹的人早就为这幕重头戏攒足了口水,哗笑着,吵嚷着只待新娘子抛头露面,三婶羞羞答答下了车,眼皮也不抬,惶恐的快步疾走。邻杉没有看清她的正脸,只记住了那个一瞥而过的赤色背影,她走的那样急,似乎要跟自己的少女时代做个决绝的告别。

奶奶家的院子早就堵得水泄不通,八仙桌森森摆着,送喜的亲朋挤在桌旁吃着碗里,看着盘里,个个手快眼疾,好不快意。闹哄哄捱到天黑方才散去,当然年轻的后生们是不会散的,夜里还要闹洞房。没小孩子什么事,所以邻杉直到第二天才看到三婶的真容。母亲让她管她叫“花婶”,邻杉不明就里,应承着叫了,怪难为情的,“花婶”这样嫣然的称呼让一个姿色平庸的新妇莫名有了动人之处,似乎脸上的雀斑也可爱起来,邻杉对三婶的好感是从那一刻开始的。

新婚燕尔,还没有分家,花婶跟公婆挤在老院里住着,夏日的午后,不惯午睡的邻杉在街上溜达够了,百无聊懒地踱到三叔院里,四下无声,大家都在歇觉。雨点般的蝉鸣把她的无聊放大成千军万马的催逼,于是怀着不可告人的狡黠心思走进三叔的新房,他们的卧塌在里面的套间,没有门,只挂着“松鹤延年”的竹布帘子。不及她把帘子撩开,听到动静的花婶早翻身坐起,笑着向炕桌上抓了一把果子塞到邻杉手里,她张着两只爪子志得意满的退出去,坐在院里的枣树下享用她的战利品。

被繁密的叶子筛过的阳光,热力骤减,投在地上的树影斑驳如蕾丝。邻杉抬头,望见满树蚕蛹似的硕果,猛的一激灵。那年那日,馋迷心窍,跟二叔家的孩子一起爬到树上打枣吃,爷爷赶巧从窑里出来,触目此景,两眼冒火,就手抄起一根长竹竿,照准了顶上攀缘的小冤家,一通“狗日的”狂敲滥骂,吓得他们滚跳而下,卷身奔逃。一场惊悸庶几难平,枣树成了邻杉心里甜蜜的噩梦。

花婶很快便褪去了新嫁娘的生涩羞赧,操持起了家务茶饭。她的姿色平平,针线一般,性情温吞迟慢,不妒不争,很像《红楼梦》里的迎春。她对自己的男人俯首帖耳,言听计从,伺候地舒舒坦坦。

三叔是个“人物”,行事自然不一般,他年青时靠爹妈资助学过几天医,在村里开药铺做郎中,收入颇丰,不愁吃穿。加上爷爷奶奶看得起,在家族中备受抬举。三叔没干过重活,所以细皮白肉,成日价钻在妇女堆里看她们织毛线,看到最后实在手痒,操起针线不管不顾,跟着一帮老娘们儿学绣鞋垫,关键绣得还不赖,他这举动真有点贾宝玉的惊世骇俗,村里粗莽的汉子看不惯,当面讥笑他“女不汉相”,三叔气得脸都绿了,他对自己爷们儿的身份毫不质疑,更不容旁人轻视,但他的做派并未从此改观,依旧钻在妇女堆里拈针拿线,气死神仙!人生苦短嘛——

因着三叔的得宠,花婶很快成为几个儿媳中最受待见的一个。这让二婶着了恼,她撇着那张刀片似的扁嘴愤愤地说:“哎呀呀,三弟妹真是好福气,锯了嘴的闷葫芦,一门心思巴结讨好男人,撑不了家,挣不来钱,偏偏入了那两个老不死的眼。真是憨人有憨福,你说是吧?大嫂——”母亲在一旁笑着不言传,她虽也有些酸,但决不声张,背后使绊。

这意外的荣宠并未让花婶得意忘形,相反,她更加安分随时,沉默罕言。一两年内为三叔生下一双儿女,两个孩子不隔相,一个刚会爬,另一个就来了。多么兴旺的一家人,老天爷真是偏心眼儿,二婶那敏感的神经又被冲撞了。

许多年后,邻杉大学毕业,跟所有人一样结婚生子过日子,回乡探亲的次数越来越少,故乡的一切似乎都已与她无干。直到有一次回娘家小住,母亲说起了花婶和三叔,他们的宝贝儿子外出打工,结识了一位甘肃女子,最后却被骗婚卷走了二十多万,小伙子受了刺激,终日关在屋内,傻笑发癫,成了半个废人。至于他们的闺女,嫁了一个好吃懒做的保安,日子过得捉襟见肘,时常要靠娘家接济。邻杉决计去探望他们,三叔家的新宅建在村口的大马路上,一溜儿地高门楼,是村中富户的聚居地。

她走进“天赐百福”的大门,迎面一堵照壁,绘着百鸟朝凤的彩画。院中洒扫的一尘不染,大片的凤仙芍药灼灼开着,没有任何愁云惨淡的气象。三叔依旧是衣冠楚楚的土绅士,花婶看去老了不少,神态却是从前惯有的不宠无惊的淡定。他们敢于从容面对家庭的变故,难能可贵。

儿孙自有儿孙福,沟沟坎坎总会过去。短视的二婶或许该拍着大腿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幸灾乐祸是她对自己无能的宽慰。然而活着不是喊叫,不是进攻,是忍受,忍受这世界的一切。

张家是村中为数不多的杂姓。农村实行包产到户后,张家的独子春生开始大展拳脚,发家致富。他在县城承包基建,赚得盆满钵满。率先在村里立起一幢二层小楼,里外贴瓷砖,银光闪闪。邻杉每天上学出入都要经过张家的豪宅,免不了艳羡的多看两眼。

夏日昼长,放了学她并不急着回家,总会拐到张家去玩。他家的儿媳妇月溶是村里的西施,她体格苗条,白而润的脸面,水眼睛,笑起来露出镶得极好的银牙,有种富家小姐的贵气(其实她的娘家如何,邻杉并不知道)。张家经济宽裕,所以月溶不用下地劳作,一年到头娇滴滴的,是养在盆里的水仙,命好!

邻杉每次去她房里都能捞着看电视,那时家中电视还没买,只能去别人家蹭,月溶似乎也不讨厌她,极热情的敷衍着。她的屋子整洁敞亮,家具是考究的时新式样,梳妆台上的香粉让邻杉心驰神往。对于一个爱美而得不到美的女娃来说,她这里有邻杉梦寐以求的一切,让她有种“云生结海楼”的虚幻的满足。

月溶想来也是寂寞的,丈夫常年在外,所以邻杉一去,她便会叨叨婆婆的种种不是。至于她的那个婆婆,绝非等闲之辈,一个裹小脚,瘪嘴唇,从邻杉记事起就口中无牙,满嘴跑风的老太太,极精明,会算计,街坊四邻,来往过从,她应酬的滴水不漏,世故练达。村民们背后称她“棉絮包珍珠”,这对一个农村老太来说是极高的褒奖。西施若是跟婆婆吵嘴,绝不是她的对手,要知道老太婆信口开河的能力可是有着外交家风范的。

张家隔壁的颓墙败院里住着他们同宗的秋生一家,女人总是顶着鸦雀窝似的乱发,说话高门尖嗓,声震屋瓦。每到饭点,总能传出锅碗瓢盆的碎响,秋生飞着饭碗,女人和火柴一般被燃着。

一日放学,刚走上土坡,只见秋生家门口乌泱泱围了一大群人,看戏一般。邻杉急忙挤进去瞧,原来是那女人喝农药死了,空气中敌敌畏的余味依然刺鼻。早听街坊议论秋生跟她媳妇感情不合,时常闹架,谁想这大咧咧的婆娘竟寻了短见。秋生他妈在屋里呼天抢地的哭,哭谁?儿媳妇,当然不是,哭他死了老婆的儿子还得另娶,费钱费力。

不多时,只见一个男人从屋里出来,拿了扫帚和簸箕,簸箕中一团黑色的乱麻,死人的头发,邻杉一阵毛骨悚然。之前听人说,服毒的人毒性发作,焚心绞肝,痛苦难当,便会撕扯自己的头发,竟有把头皮扯下来的,恐怖至极。在围观者的窃窃私语中,邻杉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那个院子的,第一次对死有了懵懂的认识。

刚出人堆,却见母亲急赤带喘地跑来,冲着她身后嚷叫:“死鬼,咱家老母猪生了,到处找不见你,钻到这里看野景——”邻杉回头才发现,父亲也在人丛中,正往外拔着身子。她紧追着爸妈向家里跑去。

猪圈里铺上了麦秸,经历了生育之苦的母猪躺倒在上面,一窝十二崽。真有你的,邻杉敬佩地看着这位虚脱的母亲,它的身上压着两排粉嘟嘟的小猪,各衔一只乳头,上下撞击着吃奶,像是发起冲锋的童子军,十分勇猛可爱。她和母亲都笑了。

没过几天,上学路上碰到秋生,他嘴里叼一根狗尾巴草,哼哼唧唧唱着小曲。“哼——死了老婆还这样得意。”邻杉心里像有个蒺藜在刺挠,极不舒服。若是以往遇到他,会礼貌的喊声“叔”的,那天她眼皮也不抬,匆匆在他身旁蹩过,直想啐他一口。

秋收之后,有一段余闲,父亲买回来一头驴子,整日忙着侍弄牲口。一天夜里,二叔丧魂失魄地冲进院子,“大哥,秀英——秀英她——偷着喝了农药啦,你快——随我走。”他的喉咙里像是灌进了泥浆,说不下去了。

父亲撂下饭碗,抬脚就走。母亲惊叫着:“老天呀,她咋恁想不开——”

邻杉写着作业,脑袋“轰——”地一下短路了。二婶喝农药了?怎么可能?她是那样红火热闹的一个人,为啥要死?她想到了秋生媳妇,为啥她们都不想活了?用这样惨烈的方式来结束生命。

隔壁四叔院里的灯也亮了,拖拉机被发动着,父亲和二叔跳进车斗,突突着奔荡而去。在那样大而破的夜晚,二叔家的两个儿子骑着摩托车,尾随着拖拉机,服毒的二婶在车斗里颠簸着,奄奄一息。他们各人心里是怎样的荒寒,邻杉想像不出。她躺在床上,不自觉地缩成虾状,死亡的阴影网罗住她恐惧战惊的心。

在镇上的卫生院里,医生护士们折腾了一夜,灌肠洗胃,二婶总算没有死,抢救过来了。大家也才知道了她服毒的原因,那一夜她跟二叔发生了口角,急火攻心的汉子打了她,她这一生的委屈如山洪暴发,仰头灌下了脚边的敌敌畏。那个时候家家都有瓶子上画着骷髅的敌敌畏,断肠的妇人们常拿它饮鸩止渴。

腊月里,四婶生下了爷爷奶奶的第十个孙子,取名“拾权”,院里枣树的枯枝上晾着迎风招展的尿片,屋门上挂着红色喜帘。一切都证实着一个小生命的到来。邻杉想去看看那个小弟弟,被母亲制止了,“月婆娘,不吉利——”似乎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都带着污秽。

二叔开始到山上耙地了,他吆牛喝驴的声口依旧响亮。二婶捡回了半条命,从此却落下了跑肚拉稀的毛病,一度萎靡着,像一棵遭了虫害的庄稼。

邻杉在大路上看到了春生,他正开着新买的面包车,载着月溶和孩子们驰奔而去,一家人有说有笑。她的心隐痛着,老话说的,“穷吵富安乐”,多么真实的写照。

她发誓,长大了要做个有钱人。

邻杉陷进了自己织的绮梦,每天伏案书写到深夜。她在孩子、家务的缠累中,钻天觅缝挤出时间创作,计划写十万字的小说,目前日更到了两万。仅是五分之一的量,她已经精疲力竭,濒临崩溃。不是写不出,而是匀不出充足的时间。

每天两到三千字的输出,不是打字员机械地敲键盘,她要构思,酝酿、编排人物、故事、情节的转换,她是一部大剧的总导演,如何调度、切分、推进?哪些人物要浓墨重彩去刻画,哪些人物只是点个卯,一笔带过,所有的细枝末节都要考虑到,不能有半点疏漏。她的脑子每天都在高负荷运转,只是别人看不出她波涛汹涌的内心罢了。

经常是刚要入戏,泽秋喊着拉臭臭,这边擦干净屁股,那边泽夏的修正带用完了,十万火急地上报补给。于是她又仓皇地奔到楼下的便利店,买回,锅里炖着的东西已经焦不可耐的糊了。她感觉自己像个杂耍演员,目不暇接的盘子和碗在头顶盘旋,随时都有掉下的可能。

重新坐到书桌前,浑身瘫软,一种强烈的挫败感击打着握笔的手。她苦笑,摇的笔杆,就握不了锅铲。同样,握的锅铲,就摇不了笔杆。或许杨绛和林徽因都做到了,但她陆邻杉只是一介凡夫,鸡零狗碎的日常雍塞着她的世界,灵魂无处安放。

她决定出去走走,那是一个下午,她上午的劳作初见成效,思维没有阻滞,码了两千多字。在停笔的那一刻,她感觉脑子里灌满了铅,沉重无比。早饭胡乱吃了两个鸡蛋,熬了一上午,竟不觉得饿。

七月流火,秋老虎的威力未减,她后悔没有撑一把遮阳伞,皮肤被紫外线灼着,情急之下,在行道树时断时续的绿荫中东躲XZ,闪避着追讨的阳光。

路过一家花店,玻璃瓶中新剪的百合,又白又明亮,像才下的雪,她感到了一丝清凉。

“Hi,邻杉,怎么不接我电话?”一辆白色路虎在她身边停下,猛一甩头,只见文影握着方向盘,副驾上坐一位男士,正笑眯眯地看着她,点头示好。这个人她从未见过。

“大热天的,不在家呆着,一个人跑出来晒太阳,真有你的!我刚去你家,扑了个空,打你电话也没人接,敢情你在这里轧马路哈——”文影转着眼珠,娇嗔地数落着邻杉。

邻杉这才想起,为了写作时免打扰,她把手机调成了静音。

“哎呀,对不住的很,现在跟我回去吧,我知道你急不可耐要见那两位绅士。”

文影边上的男士,脸上现出疑惑的表情,随即笑着掩饰,“陆女士,幸会——”

“幸会——”邻杉答着,复又转向文影,“倒是你,好生奇怪,突然杀个回马枪,神出鬼没的。既然回国了,也不提前说一声,还怪人家不去迎你。”

“我这不是想给你个惊喜嘛——”文影显然有些疲惫,一脸倦容。接着道:“我先把这位先生送回酒店,等一下过去找你。”他们就地告辞。

邻杉一脑门问号,目送好友的座驾载着一个陌生男人离去。傻傻地笑了。

文影直到很晚才出现,仍旧是一脸疲惫,倒进沙发里,不停地打着哈欠。泽秋看到这个美阿姨,显然有些不高兴,他急忙跑到阳台,挨着伯爵和上尉坐下,一脸防御的神态。

文影噗哧笑了,“小蚯蚓,等会儿跟阿姨回去,住大房子,好不好?这样你每天都能看到伯爵和上尉。”

“不,我要跟妈妈一起住——”

“那让妈妈一起去,住大大的房子——”

“你别逗他,这孩子是个实心眼儿,等下跟你较真儿,你的麻烦可就大了。”邻杉及时止住他俩,接着道:“你今天可是给了我一个大霹雳,莫非天上掉下个贾宝玉,正好砸中了你。赶快老实交待,那个男人是谁?”

文影偏过头,故意不看邻杉,像是自言自语道:“他是一个建筑学硕士,飞机上认识的,叫匡树言。”

“名字奇奇怪怪的,是你勾引他?还是他搭讪的你?”

“拜托,我只瞟了他一眼,他就黏上我了。”

“一见钟情?”

“算是吧!”文影懒懒地说。

“那人什么底细,你知道吗?”

“我只知道他的父母都在国外,他这次回国是做调研,对我家的老宅很有兴趣。”

“他怎么知道你家的老宅?”邻杉警惕地问。

“当然是聊天时我提到的,大姐,别一惊一乍的,好不好?”

“我只是奇怪,你怎么突然决定下凡了?冲动是魔鬼。”

“我厌倦了高处不胜寒,行了吧!”

邻杉没再往下问,不想扫了她的兴。

这时文影突然坐起,去翻她的包,霎时夹出一根包装精美的小管子,恭恭敬敬地递到邻杉面前,

“口红——口红——瞧我这脑子!”

“你要是贿赂我,也该投其所好才是,我从不化妆的——”邻杉冲她翻了个白眼。

“大姐,铅华不可弃,你不喜欢浓妆,可以化淡妆呀,像我一样。”文影妩媚地笑着。

“切——我宁可在健身房挥汗如雨,也决不在化妆间里画皮。我是肌肉控。”说着撩起上衣,露出双向纵深的马甲线,威慑着不可一世的老姑娘。

中年妇女最后的倔强让好友笑翻在地上。

文影拽着两条大狗离去的时候,泽秋眼巴巴看着他的两个狗朋友上了车,强忍着没落泪。他男子汉的自尊正悄悄觉醒,他决不在美阿姨面前哭。

邻杉暗自思忖,觉得文影太过冒险。那天她并没有看清坐在车里的匡树言,只记得他留着一撇小胡子,一身“海王”的装扮,油腻腻的。根本不像什么高级知识分子。她决定等文影的热度降下来,找她好好谈谈。

时间是宝贵的,她又扎进了自己的小说里。

恼人的电话总是在她文思泉涌的时候响起,她焦躁地抓起手机,“谁呀?”几乎是吼的声调。

“姐,是我呀,你这是咋啦?隔着屏幕都能闻到火药味儿。”

“抱歉,我正处理点事情,有何贵干呀?大小姐。”

“下午陪我去试婚纱,好不好?你先收拾一下,等会儿开车来接你。”

“试婚纱?你真的决定结婚啦?跟那个海王?”邻杉从椅子上站起。

“什么海王?人家是正儿八经的硕士,搞建筑的。”

邻杉知道电话里讲不清楚,就答应下午陪她去。

两人碰过面,就直奔黻衣巷,那里是长三角最大的婚纱礼服基地。略过糙制价廉的小店,文影带她上到二楼,正对电梯的那家悬着红木牌匾的老店,名为“海棠卉”,古雅拔俗,气韵不凡。据说有很多明星在这里定制婚服。

文影跨进店门,早有穿素色旗袍的迎宾趋过来。

“两位小姐里边请,你们提前预约过的吧,邱师傅还在忙,稍等片刻。”说罢,她拧身向前台,沏好一壶茶,款款地奉来,替她俩斟上。

不多时,里间走出一位弱不胜衣的先生,平头窄面,利落干练。他就是本地赫赫有名的邱尚荣,曾为国母量身定制过旗袍。

他们寒暄过后,文影说明了来意,她想定制一件中式风格的婚纱,要胭脂色,另两件敬酒旗袍。邱先生带她选了衣料,量好三围尺寸,开出了定金十万,邻杉咂着舌头,肉疼地看着文影云淡风轻地刷卡付了款。

走到外面,她感慨地说:“我算是见识了什么叫挥金如土。”

文影搂住她的肩,笑道:“这只是一点小钱而已,就把你吓着了。”

“人比人气死人,打倒资产阶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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