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二姑姑(2 / 2)

“来,让你出出气——”文影递过头候打。

“我可不敢动你,你那位准女婿怎么不来陪你选婚纱?”

“他看中了青螺湖边的一套房子,准备买下来做我们的婚房,这几天正跑这件事情。”

“你当真要嫁他?你对他了解多少?”邻杉始终惴惴着,对好友的婚事充满疑虑和惊惧。

“他这个人博学多才,幽默风趣,还能恰到好处地哄我开心。”文影陶醉着。

“你这样仓促地结婚,我总觉得不太妥当。你父母没什么意见吗?”

“他们尊重我的选择,正如我单身这么多年,他们从不逼婚一样。我爸只问了一句,他是基督徒吗?我说,不是。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要带领他认识上帝,只有心存敬畏的人,才会不偏不倚,对你不离不弃。”

邻杉张了张嘴,又把话吞了回去。既然伯父伯母都撒手不管,她一个外人,何苦自讨没趣。只能祝福她一切顺利。老实说,她也没有余暇去管旁人的闲事,尽管文影不是旁人。邻杉逼着自己拉回脱缰的思绪,继续投入创作。

大约是一周后的一天,邻杉正在纸上造她的茅屋,突然门响,急促地扣着。她搁笔,起身去开。刚拉出一条缝,只见文影神色张皇地呆立在门口,语无伦次地说:“邻杉,你骂我吧!我和——匡树言——分了——”她先是一惊,后又暗喜。拉过文影的手说:“不要急,进来慢慢说。”

她俩坐进了沙发,文影情绪激动地说:“今天我和他去付新房的定金,负责交涉的中介让我们拉出各自的征信,结果才知道匡树言负债三百多万,我追问他是怎么回事,他支吾着说是炒股赔掉的钱。”

“狐狸尾巴露出来了。”邻杉插话。

“还有一件事我瞒着你,匡树言怂恿我把老宅卖掉,说是现在大环境不好,要把不动产变成现金才安全。我甚至已经背着父母把老宅的房产证偷了出来,今天我才明白,这个男人是想让我用卖老宅的钱来填补他的亏空。”

“那老宅卖了吗?”邻杉急问。

“没有,我留了一个心眼儿,让他把新房买下我再来处理老宅。所以就有了今天的事情。他请求我原谅,说他会想办法还清债务。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文影冷笑着。

邻杉松了一口气,叹息道:“我虽然有种种疑虑,但也真心希望你遇到的是卫若兰,却不料是一头中山狼。”

文影接道:“史湘云肯定不会像我这样恋爱脑,我这辈子注定要抱香枝上老啦!”

“那也强于污淖陷渠沟啊。”邻杉搂住她的肩安慰道。

“我是不是特别傻,特别好骗?”

“你报警了吗?都忘了问你。”

“没有,他一定是走投无路了才出此下策,再说也没有得逞。”

“我的天使,你可真是英豪阔大宽宏量,留着他再去祸害别人。”

“不会了,他已经斯文扫地,何必要赶尽杀绝呢?”

那一夜,文影没有回家,她和好友睡在一张床上,又是哭又是笑的聊到了深夜。到末了,邻杉才敢打趣她,“哎呀,你这短短几天时间给了我三刻拍案惊奇,莎士比亚的戏剧都没有你的故事狗血。好在及时止损,你们没有睡到一起吧?”

“去你的,没正经,我可没有那么随便。”文影笑骂。

“你的那位匡兄,还真是个诓兄,去他的,海王,还想空手套白狼?”

两人笑着入梦,醒来又是新的一天。

邻杉掐指算着,秦良快要回来了。

刈麦时节,旱云如火,村里家家户户磨刀霍霍,提镰上阵。一把明晃晃,闪亮亮的镰刀放倒一大片焦黄是何等豪迈。牛拉的架子车驮着小山似的麦捆,一路吆喝着,哞鸣着凯旋。战天斗地的农民个个都是英雄好汉。这一仗要持续半个来月,所以农村娃们都有“麦假”,放回家去帮大人们烧饭,拾麦穗,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同样老师们也得回去收割自己的麦地。

邻杉的父亲弟兄五个,分家后支离成块,不通有无,不问冷暖。唯有收麦子的时候会心照不宣的联合。他们家族的打麦场足有篮球场那么大,几家的孩子凑在一起,七大八小,很是热闹。被石磙碾过的麦秸松软,油滑,在上面翻跟斗,打滚,即便摔个大马趴也不疼。孩子们只顾没心肝的玩闹,大人们碾场,翻场可没闲着,邻杉的母亲同着几个妯娌窜忙,二婶话最多,她一肚子婚丧嫁娶的老黄历,遇到人多更是滔滔不绝,“俺们山南那边呀……”,她说的话用筛子筛一筛也筛不出几句要紧的,所以听的人全不留心,她却侉气的说个没完。

颗粒归仓之后便要上学,家中的老母猪也出了月子,恢复了从前的肥硕。那十二只粉扑扑的小猪崽满院子乱窜,真像硬格铮铮的人民币,讨人欢喜。邻杉好奇的是,它们的母亲一身炭黑,下的崽子却是通体敷粉样的标致。或许是那从未露面的父亲是头俊豕吧。

过完暑假,开学就要交学费,父亲愁肠百结,家里除了种地,没有任何其他经济来源,只能把小猪崽卖了。

于是邻杉和父亲一同到镇上的集市卖猪。集市可真热闹,鸡鸭争道,骡马齐鸣,流着污水的街道,尘沙扑面。父亲惴惴不安,忧心卖不出去,更不愿贱卖。直等到晌午,一个满身油污的猪贩子走近来,看一眼欢蹦乱跳挤作一团的小猪,开口道:“这是一窝的吗?”

“是,自家老母猪下的——”父亲急忙接道。

“我当然知道不是你下的,哈哈哈——”那人放肆粗蛮地笑着。邻杉真想踹他一脚,父亲的脸早已涨成了猪肝色,手足无措地咧了一下嘴。

“这些我全要了,一口价八百——”猪贩子晃着头志在必得地说。

出价还算公道,父亲如释重负,也没还价,拱手成交。看着一窝小猪被打包带走,邻杉仓惶落泪。在那样困苦的年月,当过兵的父亲,不惧艰难,出尽蛮力扛起一家重担,虽没开上拖拉机,却是邻杉心里的英雄。

她顺利升进了初中,以出卖猪友为代价。在成长的路上,学费始终是座连绵不绝的大山,她翻过了这个山头,下一个怎么办?家里能卖的只剩下驴了。

在农村,养牛的庄户多,养驴的少。邻杉家养驴是因为买不起牛,牛的市价比驴贵得多。但牲畜不论贵贱,只要膘肥体健,有一把子力气就是农民的宝贝。麦收时节,庄稼要靠牛驮驴拉,一头牛或驴能顶半个劳力,农人们怎能不爱呢?

她家的驴中等体型,长得很秀溜。皮毛是锅底黑,两只长耳朵支支楞楞竖着,睡觉时也没耷拉过。邻杉喜欢看它麻搭着眼似睡非睡的样子,有种超然物外的淡定。人们贬低同类惯用“蠢驴”字样,驴子默默承受着,它是活不到“六十耳顺”的,但却像智者一样不争。

驴子对全家是有功的,地位自然高于猪狗,父亲精心为它搭建了棚圈,免遭日晒雨淋。夏天的夜,被燥热逼上房顶的邻杉和母亲,睡在蛙鸣月光里。父亲照例在院中的竹床上歇息,因为要看驴。

半梦半醒之际,听到一阵细碎的“嘚嘚”声,夹着些金属撞击的脆响。母亲警觉地坐起,扒着房檐往下看,原来是驴子挣脱了缰绳,径自走到了院中,站在父亲的床前打着响鼻。母亲急骂道:“死鬼,咋睡恁沉嘞,是你看驴还是驴看你——”。父亲这才哼哼着支起身子下了床,拽住缰绳梦游似的把这个不安分的潜逃者送回了驴圈。

那一年交学费,急等钱用,父亲没奈何把驴子卖了,换回九百块现款。从此家中少了一团黑忽忽的影子,父亲母亲总是闷闷的,那个放屁打滚,扬的满院驴粪蛋的家伙带给他们多少快乐呀!

苦熬了几年,手头宽裕了,父亲预备再买一头驴。正当他跟牲口贩子讲价的时候,忽然感到背后有个热乎乎的东西喷着气抵上来,摩擦着他的袄子。父亲一惊,回头却看到了他家的旧驴,他怔住了,但最终还是买了另外一头驴。

回到家,父亲笑着跟邻杉讲起这件事,她像听传奇故事一样呆住了,喉咙里堵了一块瓦片,气涌如山,极力瞒过父亲,遁到后院的石墙下哭了。人的世界是多么凉薄!它在千万人中嗅出了旧主人的气息,欢喜地凑上去,一脸笨相,又激动又紧张地摩挲着主人的衣裳。它或许只想说一句:“瞎,恁也搁这儿嘞——”假如人能懂驴语。

邻杉知道父亲的心是苦涩的,他无法预测生活的风浪,更不忍这头有情有义的驴子在他手里第二次被买卖。所以她不怨父亲,她懂他的无奈。

电影《隐入尘烟》热播的时候,片中的驴子也成了网红。这头陪伴老实人一生的驴,在最后被放生的时候,久久站在原地,不愿离去。马有铁骂道:“被人使唤了一辈子,放你走还不走,真是个贱骨头!”他骂的何尝不是自己呢?

人的江湖,驴不懂。邻杉想不出它有更好的归宿,这么多年过去,也许早就做了驴肉汤馆的锅底。如果驴子在天有灵,知道人间还有一位旧友为它作文立传,能得些许安慰,她便无憾了。

“上了高中就如古时的秀才,有了考取功名的资格!”。开学第一课上语文老师颇为得意的说,因为他正教着一群秀才。

邻杉带着母亲浆洗干净的被褥搬进宿舍,八个人一间房,很促狭。因为彼此生疏,女孩们不动声色的争抢下铺,邻杉安之若素捡了个上铺,她喜欢脱离地心引力,悬在半空,乘风归去的潇洒。再说窝在上铺看书,安静无扰,多得劲!

安顿好住宿,秀才们分门别类塞进每个班级,开始了紧张的高中生活。五点钟起床,不论寒暑,水龙上打一盆冰凉的水,绞一把毛巾,抖擞着洗脸,匆忙搽点廉价的桂花蜜,踩着水泥楼板“咚——咚——”跑向星光下的操场。

清晨的操场金戈铁马,青年们踏起的尘土有种“不破楼兰终不还”的悲壮。十圈,二十圈?记不清了,反正是跑到急赤带喘,汗流浃背,打通了任督二脉,才懈懈松松的走回教室早读。背课文,背单词,朗朗书声,蔚为壮观。天地初蒙,孔夫子席地讲学,众弟子执简恭听,场面也不过如此吧!

上午还有四节课,结结实实上到正午,早已饿得神志不清。下课铃响,夹起饭盆冲向食堂。可别把他们当成黄巾军,高中生是顶文明的,打饭排队,躁动却不混乱。单调的伙食激不起他们的抱怨,饿了自然吃嘛嘛香!

十六七岁的少女是初绽枝头的红杏,总有按捺不住出墙的,课堂上书桌底下的拉手,宿舍熄灯前暗影里的吻别,偷窃中带着不可告人的刺激。邻杉也有过喜欢的男生,止停留在好感而已,并非她比别人理智,前途未卜的恐慌足以扼杀气短情长的冲动,哪怕是虚晃一刀,她也没有底气。

邻杉所在的高中,是民国时的一位将军创办的,几经修缮,依然带着破败的迹象。寒素的外表并不影响它的升学率,是当地颇有名望的学府。学生来自各个乡镇,大都是农民子弟,所以穿着土气。邻杉在这一群土包子中尤为扎眼,她身上的衣裤是母亲从集市上捡回的便宜货,寒酸也就罢了,往往还极不合身。而破布包裹下玲珑的躯体对于美的狂热却空前膨胀,真是一场岌岌可危的灾难。

夏天的躁动不安,女生们的花枝招展装点着校园,那些城镇户口,父母吃公粮的学生早早穿起了时髦的裙子、凉鞋。而邻杉的脚依然捂在双星球鞋里,身上穿的裙子是去年的,裁剪奇特,只有脖子和腋下稍有收束,其它地方都毫无章法地敞着,活像套了个面口袋。她常常自嘲地想,如果生活在魏晋,她这种不衫不履的装扮是“真名士自风流”。而现在,她敏感的自尊被面口袋无情地鞭打,愤怒地想,穿这样的衣服,还不如裸奔。

邻杉无所适从地躲避着众人的目光,真想变成一座古墓,隐没于荒山。同学们画报一样的衣服像麦芒刺入她的眼底,她故作镇定,退避成居高临下的酸讽。那样的衣裙,除了新,就是俗艳。她多么渴望穿着淡淡蓝色的竹布衫子,下面飘飘不染的白纱裙,像张恨水小说里的女主人公,袅袅婷婷在校园里走过。不为吸引男生的目光,只为苍白瘦怯的自己在稍纵即逝的青春年华里,无所顾忌的盛开一次。

对于美邻杉不是没有鉴别审视的能力,无奈没有钱,有貂没有腰的贵妇也只能懊恼接受现实的嘲讽,何况是她。青年时期的张爱玲,窘境跟邻杉一样,她母亲给她两条路选,一是继续读书,穿着寒酸的衣服。二是用读书的钱打扮自己,明艳的嫁人。她应该是毫不踟蹰选了前者,邻杉亦如是。

文学在这个时候成了她的“王者荣耀”,因为她崭露头角的文采,很受语文老师青睐,时常被抬举,她的作文堂皇地张贴在学校的宣传栏里,恭候别人的流连拜读。写作上的“辉煌”并未改变邻杉的生存现状,相反她那糟糕的数学总是给她当头一棒,上立体几何如坐老虎凳,老师黑板上圈的点和线是毕加索的抽象画,她满脑子唐诗宋词,《红楼梦》,旧小说,实在没有容身之地让这位叫“逻辑”的老兄入住。

于是在书桌下摸索出张爱玲,丰子恺,遁入另一个桃花源。梦醒时,想到田间劳作的父母,邻杉被自己的忘恩负义磨缠着。每到上数学课,她都把自己打入十八层地狱,九泉之下的良心瑟瑟发抖。这种掩耳盗铃的救赎让她厚着脸皮活到了今天。

一天下午,正上自习课,班主任封老师站到了门口,向她喊话:“陆邻杉,你出来一下,你爸爸来看你了——”

邻杉一惊,惶恐地挪出座位下的身体,紧步出了教室,她先是扒着栏杆往下看,广场上一个灰扑扑的身影正左右张望,是父亲。她胸膛里跳腾着,像扣了一只小老鼠,眼睛不觉蒙上了雾。楼梯的迂回给了她缓冲情绪的时间,终于,她笑着跑到了父亲面前。

“你妈烙了油饼子,让我给你送来——”紫红的脸上淌着汗。

“嗯——”她接过渗出油的布袋子,紧跟着问:“家里都好吧?”

“都好,都好——”父亲突然笑了,好像没忍住似的。“上个月你没回去,咱村的二强说,你月考得了全班第一,我跟你妈可惊了。觉摸着你的生活费肯定快花没了,今天搭你四叔的拖拉机来给你送钱,还装了一袋麦子,卸在学校门口,爸不耽搁你太多功夫,你看,正上课呢,把你拽出来,咱现在就到灶上换粮票。”

“爸,我其实没考好——”邻杉苦笑着,上次月考是因为数学试卷比较简单,她没有丢分,所以凭借语文、英语、其他科目的优势,侥幸拿到了第一名。如果数学试卷难度加大,她必定翻车,单是这一门功课就能把她从上游拖到中游。

“哈呀,第一名还不好,那怎样才算好?别给自个儿太大压力,我跟你妈都希望你身体好,吃好,睡好,才有劲儿头把学习整好。”父亲搁头里走着,还不忘宽闺女的心。

到了学校门口,果然有一袋麦子杵在那里,只是边上还有一袋矮墩墩的不知何物。父亲赶忙解释说:“这袋小米是捎给封老师的,感谢他对你的关照不是——”

“爸,学校不让送礼——”邻杉窘在那里。

“这哪儿是送礼,小米是咱自个儿种的粮食,不值什么钱,城里人稀罕。”父亲坚持着。

于是在换好粮票之后,两人一同走进了封老师的办公室。

那是一个白面宽额,鼻悬两镜,体态微丰的先生,他急忙迎过父女俩,促膝而谈。

父亲的两手在裤子上来回抓放着,结结巴巴地说:“老师——辛苦你——来着,邻杉多亏有你——关照,俺们一家人——感——”他的舌头卡在了“激”和“恩”之间,左右为难。

“您客气了,这都是职责所在。”封老师不忍这位父亲受窘,急忙开口解围。

陆父感受到了文化人的涵养,紧绷的神经松了下来,“俺们拿不出啥好东西,这点小米,老师一定收下。”他把袋子掼到了地上。封老师大为感动,没有推搡。因为他知道,虚假的客套是对老实人的亵渎。

封老师教语文,对班里这个清冷疏离,激扬文字的女生,很是喜爱,指派她做语文课代表。至于每次上交的作文,总能给他不小的震撼,是怎样丰腴的思想在笔尖恣肆流淌?邻杉的父亲给出了答案。

高中生活是不快乐的,一大半由于邻杉的自惭形秽,很少交朋友。毕业之际,她独自一人怀抱《平凡的世界》,坐在操场的单杠上,呆呆望着学校的屋顶。她的处境相比孙少平好得太多,但她却没有他的果敢,现实让她悲观。邻杉眼前时常浮现出宝玉出家时雪地跪拜的情形,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虚空,一切都是虚空!

前途是荆棘丛生的深林,她只能像鲁迅的斗士,用投枪匕首来剥开那黑暗。

邻杉考进了华阳师范学院中文系,乡里的邮差把牛皮信封送到了村中的小学校。陈老师激动地向她和母亲表示祝贺。那一纸录取通知书上赫赫盖着大学的公章,很衙门,很威风。

回家的路上,母亲小声说:“先别告诉你哥。”这一句叮咛是意味深长的。哥哥邻桐年长三岁,一拿起书本就犯迷糊,脑子不灵光,所以学业无成,初中便辍学打工。如今到了适婚年龄,家里的老房子眼见成了危房,却没钱翻修重建。这些年父亲挣的钱都给妹妹上学用了,儿子娶媳妇的彩礼一分也没攒下。

邻桐表面上不说什么,但背地里是有埋怨的。父母晓得,邻杉也清楚,她感激爸妈没有重男轻女,葬送了自己的学业,同时也对哥哥充满了愧疚。在农村,有多少人家是收了女儿婆家的彩礼,转头来办自己儿子的婚礼。女孩子的牺牲是理所应当的,大家都习以为常。

邻杉想起了小时候,有一年的夏天,她掉进了村中的水塘,并不会游泳的哥哥扎进水里,愣是扑腾着把她捞了上来,亲情给予一个男孩的力量是如此强大,邻杉爱他的兄长。

暑假里,哥哥跟村中同辈的男娃们上山逮蝎子,掀开石块,下面十有八九是一只翘尾巴的蝎子,甚至是一窝。一个下午能逮几十只,他们随身带着玻璃罐,拿着长柄的镊子,像扫雷的工兵,不放过脚下任何一块石头。等到玻璃瓶中的俘虏装不下了,这才收拾起家伙下山。

邻杉不喜欢跟女娃们玩,总是追在大哥屁股后面,爬树,掏鸟蛋,逮蝎子……女娃不该干的,她全干了。哥哥抓回的蝎子囚在一个大铁锅里,放在父亲睡的床板下,上面扣一个锅盖,严丝合缝,所以不用担心那些狰狞的家伙会越狱。

要问捉蝎子干啥用?当然是卖钱,村中时常会有头压草帽,骑着自行车溜街串巷的收蝎人,他的吆喝声一落,便有从各家门洞里蹿出的男娃,一哄而上,团团将他围住,手里举着各色各样的玻璃罐子,罐中徒劳爬壁的蝎子,你推我挤,绞成一球。

通常是大个儿的一元一只,小个儿的五毛一只。在经济萧条的八九十年代,孩子们玻璃瓶中的活物一脱手,就能挣到几十元钱,这是多么丰厚的奖赏。所以他们在酷烈的阳光下,翻扒着石块,为各自的零花钱而战。

哥哥一心想买一块怀表,他对蝎子寄予厚望,每天都会掀开锅盖,数点他的“人民币”。就在一次检阅中,铁锅突然翻了,锅里的爬虫四散奔逃,墙上、地上、床上,到处是流窜的“逃犯”。一个镊子哪里够?最后只抓回了不到一半的蝎子。哥哥懊恼地顿足,颓丧了好几天,从此,父亲再也不敢睡那张床板。

往昔的点滴提醒着邻杉,不能就此断送了兄妹间的情感,她决定临行前找哥哥谈一谈。父亲看到通知书,是又欢喜又焦烦,这几千块的学费他上哪搭弄去?消息很快在村里传开,街坊四邻纷纷上门道喜,有拿着鸡蛋的,有端着米糕的,乡亲们尽其所能表达着对这家人的歆羡。

父亲终日愁眉不展,他决定去邻杉的姑姑家转借点钱,说走就走,大姑金娥和二姑金婵嫁在同一个庄上,他可以一次走两家。

两个妹妹见到大哥不请自来,心中早明白了几分,邻杉考上大学的事情,前后庄的人都传遍了。她的两个姑姑早风闻此事,佯装不知。生活上的拮据让她们回避着亲戚间的人情往来。所以在大哥开门见山之后,她俩的答复是一致的,没钱。

空手而归的父亲长吁短叹了几日之后,打开了后院的仓门,拉出存放其间的粮食,到镇上换回三千块钱,还差两千。日子过得说慢也慢,说快也快,转眼到了大学报道的期限。那天下着小雨,母亲忙着给邻杉捆扎棉被,整理要带的四时衣衫。父亲垂着头,他做了最坏的打算,到了华阳,他会求告学校领导,宽限他两个月,他就是卖肾也要把学费凑齐。

正忙乱间,二叔和二婶来了,他们手里拿着一个纸包,往桌上一放,面向大哥说:“这是卖玉米的两千块,给邻杉添上,不能让咱女娃欠着学费去上学,叫旁人笑话。”父亲红了眼眶,欠了欠身子没言传。

二婶自从毒药穿肠过以后,话也少了,日渐消瘦,高颧骨直插进鬓边,两条竹管似的腿伶仃无告地荡着。若是先前,这样的好彩头,她的吉祥话能说一箩筐,不带重样的。

邻杉突然想到了邻桐,哥哥早上出门,直到下午不曾回来。她知道他是故意躲出去的,计划中的倾心吐胆只能告吹,待她入学以后,再写信向大哥表明心意吧!毕竟有些话当面不好说,在信中可以畅所欲言。

雨还在下,火车像一头灰驴打着摆子进了站,还未停稳,扛着大包小包行李的旅客排山倒海似的挤向车门,邻杉没有坐过火车,被这阵仗吓坏了。经过一番挣扎和倾轧,她和父亲终于上了车。过道上被人和行李塞满,寸步难移,邻杉镶在了包袱和蛇皮口袋之间,像是被点了穴,动弹不得。

两百公里的路程,犹如西天取经,一眼望不到头。在铁盒子里晃荡了多久,她不晓得,只知道最下面的两只脚抽离了身体,像一缕烟浮游着。

父女俩千辛万苦赶到学校,已是下午两点,走进华阳师范学院的大门,劈面是一尊灰色雕像,石基上刻着“邵逸夫”字样,该校的图书馆是他捐建的。

办理好报道手续,她被领进了宿舍,六个人一间,上下铺,墙角装着暖气片,各人有独立的柜子,可以放杂物。邻杉很满意。

父亲为了省下住旅馆的钱,连夜就要赶回去,临走前他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手绢,塞到邻杉手上说:“这是你妈春上刨药材,卖了,换回的八百块,应该够你几个月的生活费了。”邻杉的手心发着烫,目送父亲孑然一身进了站。

这是她第一次远离家乡,既兴奋又惆怅。

第一次看到脂批《红楼梦》是在大学的图书馆,邻杉激动得手指痉挛,胸膛里藏着一口钟,随时有破音的危险。她掏出笔记本,亢奋地记录着那些困扰她多年的疑点。

直写到脖颈酸麻,方才往后一靠,撞上了对面的目光。那是一个穿紫衣的女生,她的五官有着动漫人物伶俐的棱角,美得惊心动魄,让人移不开眼。

“Hi,邻杉,我是紫苏,你的同班同学。”女孩落落大方地介绍自己。

“哦,幸会,实在抱歉,一时没认出来——”邻杉有些窘。

她们不在一个宿舍,所以难免生疏,再加上大学的课程并不赶,同学们上完课就四散寻欢,有泡图书馆的,有参加社团的,还有约会,看电影的。大家从暗无天日的高中突围进象牙塔,有理由享受这罪中之乐。

邻杉保持着高中时独来独往的习惯,除了上课,其它时间都消磨在图书馆,架上那些积尘的《说文解字》、《文心雕龙》是多么宝贵的参考书,她如饥似渴地读着,记录着,常常流连到管理员要锁门了才离开。

走出去,正是暮色四合,华灯初上。食堂的大厅里尚有嘈杂的人声,但她不准备动用饭票,径自走出了学校大门。路对面有一家包子铺,老板操着豫西口音,让邻杉很意外,不用问,是老乡无疑。他家的包子皮薄馅大,很经吃,一元两只,邻杉的食量小,花上一块钱就能吃饱,比吃学校食堂省多了。她固定买南瓜馅儿的,吃着吃着就会哽咽,因为母亲爱蒸这种包子。

她同宿舍里的几个女孩子还没混熟,所以矜持着,不发一言。睡在她上铺的是林茉莉,高干子弟,父亲是当地邮政局的局长,从小娇生惯养,不会铺床,不会洗衣。只知道使唤别人,让自己舒服便是。她生得并不美,细眼睛,鹰钩鼻,活像在脸上安了个拴马桩。她因为从小听惯了别人虚假的恭维,所以心思意念全都带上了滤镜,看自己哪儿哪儿都美,甚至觉得风头盖过了紫苏。那群瞎了眼的男生,居然捧她做班花,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

在开学后的第一个月里,大家帮着林茉莉洗衣,打开水,知会她所有的生活细节。失去了父母的庇护,这位官小姐最终只能下野,成了跟邻杉一样的劳苦大众。

紫苏成了宿舍里的常客,她找邻杉聊文学,聊各自的读书心得,相见恨晚。上铺的林茉莉总是酸眉醋眼地瞪着她俩,她对她们说的话不感兴趣,只是纳闷男生们为什么对紫苏大献殷勤?她哪里好看了?

紫苏的父亲是江苏人,作为援建来到了河南,他爱上了村里的村花,也就是紫苏的妈妈,毅然决定留下。改革开放以后,这位头脑灵活的青年下海经商,赚了一大笔钱,在县城建了一栋别墅,举家搬迁,过上了富足的日子。那时紫苏的双胞胎弟弟已出生,父亲为着儿子的前途,扩大了生意规模,谁料半年后赔得倾家荡产,父亲开始酗酒,打老婆,家里终日暴风骤雨。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远在江阴的爷爷把紫苏接过去抚养,她在江南呆了六年,直到小学毕业才回到父母身边。彼时父亲的生意有了起色,他们依旧过着富人的生活。

邻杉听完她的讲述,惊得张大嘴巴说:“你家的故事能写一部小说。”

“可惜我没有你的文采。”紫苏怅惘地说。她欣赏邻杉的自立自强,羡慕她字字珠玑的文章。对于自己被外人称道的美貌,她常常清醒地自嘲道:“美是一种灾难,红颜祸水,我宁愿长得丑一点。”

邻杉牵住她一只耳朵,拉近了说:“嗳哟——那我愿意深陷这种灾难,哼,变相的凡尔赛。”

她俩坚不可摧的友谊是从那时开始的,陆邻杉穿的实在土气,与她的才华大相径庭。紫苏看不下去,但也不想伤了她的自尊,于是把自己未穿过的好衣服打包送到邮局,匿名寄给邻杉。

好友收到包裹,一脸惊诧,她在旁边先声夺人,“一定是你爸妈寄的,快打开看看。”

邻杉小心翼翼地拆开牛皮纸袋,里面露出几件夏衣,紫底白花的裙子,孔雀兰的短袖衫,做工考究,一看便知是上等货色。可是母亲去不到大地方,她是怎样弄到这些衣服的?也不知她刨了多少药材,流了多少汗,方才换回这几件华服。

想到这里,她黯然神伤,一股酸涩的滋味直冲鼻尖。

“看呀,这条连衣裙是紫色,跟我的审美一致。”紫苏欲盖弥彰地说。

“你倒是提醒了我,这些衣服完全是你的菜,我哪里配——”

“配你正合适,别矫情啊,妄自菲薄不是你的风格。”紫苏抢白道。

极度的自卑要靠极度的张扬来克服,邻杉穿着那条紫裙子去打开水,一路上对她行注目礼的男生不计其数。她的心雀跃着,飘向云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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