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舞出我人生7(2 / 2)

于是,她和泽夏坐上了开往市立医院的公交车。到了医院门口,泽夏问:“妈妈,你哪里不舒服吗?”

“嗯,一点小病,找医生开点药就好了。”

邻杉在大厅挂了号,上到二楼找对应科室的医生。

“最近一次月经是什么时候?”

“6月8号——”

“今天是7月22号,那你这个月的例假来过了吧?”

“没,最近一年都不准,可能推迟了。”

“上环的话要等月经干净了,也就是经期结束后的一到三天内过来,才能手术。”

“啊——我以为随便哪天都可以上的。”

“上环是节育手术,不要想当然。另外,你今天先做个B超,看一下子宫和宫颈的情况,因为不是每个人都适合上环。”

她照做了,把打印出来的报告单递给了医生。

年轻的女大夫接过一看,嘴角上扬,推着眼镜说:“女士,你都怀孕了,还上什么环?”

“啊?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B超错不了。”

她瞬间石化在那里,上帝呀!你要用生育的绳索捆绑住每一个女人,哪怕她没有偷吃善恶树上的果子。

邻杉的每一次出逃都无一例外地绕回原点,多么讽刺。她感觉肚里装着的不是孩子,是一艘沉船,正拖着她坠向深渊。

惶惶着走出医院,泽夏问:“妈妈,什么是怀孕?”

她愣怔着出神,无力地蹲下身子,抚着孩子的肩膀说:“泽夏,如果妈妈给你生个弟弟或者妹妹,你会喜欢他(她)吗?”

“不,我不要妈妈生弟弟妹妹,我不让医生再把你的肚子切开。”

她拥她入怀,大颗的眼泪滚滚而下。

秦母是最后一个得到消息的人,她在电话那头哆哆嗦嗦,语不成调地说:“秦良,你千万——别让邻杉流产啊!娃生下来,你们要是没空带——我跟你爹闲着也是闲着,正好帮你,千万不敢——”

“哎呀,妈——要是准备流产还会跟你说吗?”

“那是,那是——我拾掇一下,明儿个就过去。”

“去哪里?”

“南湘啊!”

“你来干嘛?”

“伺候媳妇呀!”

“唉哟——你可真是皇帝不急,那啥急!这才刚怀上,你伺候啥?等娃生下来,有你忙的时候。”

挂掉电话,秦母喜不自胜,她一身轻快地走到门外,往菜地去了,忘了自己刚摘回一篮茄子豆角。她盼望着能遇上熟人,但村中的土路上空空荡荡,平常那些扯闲篇的人都到哪里去了?她有些失落。

一直走到村东头,才看到一个人在地畔挖小蒜,她认出了是毛妞,这个黑瘦干瘪的老太婆最近很少到她那里串门,瞎忙个甚!

秦母兴兴头头地走上前,嚷叫道:“俺家媳妇怀孕啦!”

“啥?”

“秦良家的怀孕啦!俺要抱孙子啦——”

“孙子?那敢情好——”老太婆的豁嘴咧得像个邮筒。

“往后谁要敢说俺秦家绝后了,看俺不撕烂她的屄嘴!”

那个摸不着的“孙子”让秦母身量倍增,胆气益壮,她开始居高临下地声在人上。

婆婆何以肯定邻杉怀的是男娃,因为她这些年从未间断过祷告,准是她的祈求达到了祭坛,撼动了十字架上的救主,耶稣基督怜悯她,成全了她的夙愿,哈利路亚!

邻杉正经历着孕吐的折磨,相比怀泽夏时的滴水不进,这次的势头稍减。但她依然闻不得油烟,每天强撑着做饭。

这天,接回泽夏后,她把晚饭要炒的菜洗好切好,码在案板上。想让男人下班后炒,也就几分钟的事。

她回屋躺下了,眯瞪了一阵,听到门响,是秦良回来了。

他进到客厅,懒懒地问:“还没开饭?”

“妈妈说她想吐,让你炒菜。”泽夏接道。

“哼——”男人掼下皮包,愤愤地走到厨房,把碗盆摔的噼啪响,嘴里嘟囔着:“我不回来,你们就不吃饭啦!”

他滋滋啦啦把怨气也炒进了菜里,关火后,端着盘子坐到餐桌前,自顾自吃起来,并不喊叫邻杉。

泽夏在沙发上玩,不时偷眼看爸爸,不明白他为何动怒?

“宝妞,过来吃饭吧!”

“不,我要等妈妈——”

邻杉在枕上听着,又喜又恼,孩子的体贴远胜过爸爸。秦良不羞愧吗?不,他在任何时候都不会迁就妻子,他永远是这个家里的王。

荣幸的是她这次怀孕被获准到医院建了卡,那天所有项目检测下来,费用将近两千块,秦良惴惴地问:“以后每次产检都这么贵吗?”他似乎后悔了。

“不,医生说了,今天要建档,所有基础项目都做了,胎儿很好。以后产检只是定期测胎心什么的,没有多少费用。”

“城里人真是矫情!”

邻杉想说“那你干嘛还来城里?”话到嘴边又忍了回去。

秦良只顾心疼钱,全然不把妻子是高龄产妇当回事儿。邻杉挺着大肚子忙里忙外,洗衣、买菜、接送泽夏,事事亲力亲为,没享受到丈夫一丁点儿的特殊照顾。

每次提着菜爬楼,撞上正欲掩门的本地老阿姨,伊总会同情的哇哇叫,“哎呀呀!辛苦得嘞!侬现在是要被人服侍的啦!公婆呢?”

“他们在老家——”邻杉苦笑。

“哎呦呦——侬可真是好说话,脚下当心哈!”

泽夏的幼儿园离家不远,一公里的路程,她每天蹬着自行车接送,有恃无恐。身前凸起那一块儿是赫赫的红灯,所有车辆都要避让,谁敢冲撞一个孕妇呢?

预产期临近,秦良却被派往国外出差。这次去美国总部,要在那边呆半个月,万一邻杉早产了怎么办?于是他打电话给秦母,郑重向老太太下达了“战前指示”。

婆婆接到号令,火速驰援。她用三个大编织袋,两个背包集结了一支土八路该有的所有装备。手缝的尿片、尿垫、婴儿被褥、自种的南瓜、豆角、茄子、大蒜,另外还有两桶菜籽油,一箱变蛋、一捆粉条、一大袋香瓜,被挤烂的瓜正淌着汁水。

难为她是怎么把这些东西运上火车的,此时客厅里摆得像个农贸市场,婆婆立在其间,是个老练的商贩。她喜滋滋望着邻杉送出去的肚子,在心里默念着“孙子,孙子、孙子——”似乎小娃听到召唤便能翻滚着跳到她眼前。

不久后,婆婆陪她做产检,B超进行到一半时,邻杉问医生:“大夫,我马上要生了,是男孩还是女孩?拜托给个暗示吧!”

医生笑了,“按照规定是不能说的,如果被举报,我的饭碗就没了。”

邻杉没再强人所难,报告单打印出来后,医生低低地补了句:“是个穿裤子的——”邻杉会意,同样低低地回了句:“谢谢——”

她把这个天大的喜讯告诉了婆婆,老太太在医院的大厅里激动得浑身颤抖,嘴里喃喃絮语:“感谢主——感谢主——哈利路亚赞美主——”她的上帝果真垂听了她的祷告。

泽秋在南湘市中医院出生,提前了预产期十天,母子平安。如泽夏所虑,医生再次把妈妈的肚子切开,取出了弟弟。此刻邻杉躺在双人病房里打点滴,流进体内的是收缩子宫的药水,她疼得扯心扯肺。

邻床上躺卧的是一个本地产妇,她的公婆,娘家爹妈都来了,床边围满了端汤递水、嘘寒问暖的亲人。而她这边只有婆婆一个,秦良留在家里照看泽夏。婆婆因为听不懂护士的指令,被骂了好多次,她麻利的手脚突然变得笨拙,越慌乱越出错。

这天护士查房,看到邻杉导尿管外的尿袋已经满溢,呼喝道:“二号床的家属在哪里?”

“搁这儿呢!”婆婆忙站直了身子。

“产妇的尿袋该倒了,你看不见吗?”

老太太机械地俯下身取尿袋,流了自己满手,她像甩鼻涕一样,四下里抖晃着手指。

“哎呀呀,老人家,注意卫生——”

护士无奈地皱着眉,转头向邻杉道:“家里还有其他人吗?把她换掉。”

“没——”

“都没人护理,你还敢生二胎!”小姑娘毫不留情地挖苦道。

是啊,她为什么要生二胎?为了讨好公婆,还是取悦丈夫?她已经感觉不到宫缩的疼痛了,雍塞的心被现实弹成了棉絮,随意飘浮着。

捱到了出院那日,婆婆收拾东西,秦良去办手续。不多时,他拿着一叠票据,喜滋滋地进来了。

“还以为你没买生育保险,不能报销。没想到走医保也能报,这不,报销了七千多块,咱自个儿只花了两千多。”

秦良像买彩票中了大奖,乐不可支。

邻杉冷笑道:“如果走医保也不能报销,你是不是就要抛下我们母子,跑路了?”

“说的什么话?”秦良白她一眼。

桑晴辞掉了质量部经理的高薪工作,邻杉早有耳闻,一开始她不理解,后来才明白桑晴是迫于无奈。她生下女儿后,婆婆伺候完月子就回了长沙,不愿留下帮他们带孩子,所以她只能辞职。

此后的生活全靠她的小鲜肉陈功一个人撑着,领班微薄的工资,还完房贷就所剩无几,他们的日子过得捉襟见肘。桑晴是个能伸能屈的人,她一门心思扑在女儿柔嘉身上,忙得不可开交,也就很少联系邻杉。

直到女儿上了幼儿园,她才踌躇满志地决计重返职场,但找工作的过程并不顺利。当对方得知她有孩子,并且家中没有帮手,便都婉拒了这个孤军奋战的妈妈,她沮丧到了极点。

也就是在那段灰暗的日子,陈功跟生产部的一个女作业员勾搭上了,两人在厂里眉来眼去,公然厮混。下了班更是抛家弃女,钻到街上的廉价旅馆,颠鸾倒凤,忘乎所以。

听到传言的桑晴,怒不可遏,她找到厂里,揪出多日不曾回家的陈功,当面对质。男人被他骂得一文不值,但却一副恬不知耻的无赖相。他是一个破罐子,索性就让桑晴摔吧!经过妻子的辣手没准儿能比别的破罐子碎得更响。

桑晴想知道她是被谁比下去的,大吼一声:“把你的破鞋拎出来让老娘瞧瞧,是怎样的天仙把你勾成这样?”

门外早有一个女孩,探头探脑地不敢进来。此刻听到传唤,她哆哆嗦嗦地挤进了门缝,贴墙站着,眼神飘忽不定地躲闪着桑晴锐利的审视。

“原来是你呀!长得像个白老鼠,投怀送抱的狐媚劲儿跟谁学的?”

女孩被唬得大气也不敢出,成了嵌进墙里的一幅画。

“你有气冲我来,莫要糟践她!”陈功终于开口了。

“哎呀呀,心疼了是吧?老娘在家没日没夜奶孩子的时候,你心疼过吗?”

“她不是你,她温柔——体贴——”

“放你娘的屁,我只问你,这个家你还要不要啦?”

“你这样一闹,我还回得去吗?要离就离——”

桑晴倒抽一口凉气,没想到这个“绣花枕头”从墙角的“白老鼠”那里得了熊心豹子胆,率先提出了离婚。

她一个大嘴巴扇过去,陈功没有躲闪,他已经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

事到如今,再没有回转的余地。桑晴也不想跟这对儿狗男女耗下去,及时止损才是上策。于是,她撂下狠话:“下周一民政局见!”其势汹汹地走了。

刚出工厂大门,她就已经两腿瘫软,差点晕厥过去。工作未果,丈夫出轨,她腹背受敌。一个女人再强大也受不住这样的摧残,她咒骂着陈功,还有那个一只手就能掐死的“白老鼠”。

这个世界是怎么啦?渣男是专为她桑晴预备的吗?想到两任丈夫如出一辙的背叛,她咬牙切齿,心痛不已!她究竟做错了什么,要遭此恶报?她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感觉自己正走进一丛坟墓,迎面的、擦肩的路人都是游荡的鬼魂。她真的想到了死,活着有什么意思?无尽的劳苦,永远洗刷不掉的屈辱。

一群小鬼打闹着从她身边跑过,桑晴猛然一激灵,从冥界回到了阳间。她的柔嘉在哪里?她在等妈妈,不是吗?她一路狂奔着冲向公交站台,但还是晚了。幼儿园门口,别的孩子都接走了,只有柔嘉和保育阿姨站在边门处等她。

女儿看到匆匆赶来的妈妈,没有责怪,而是贴心地问:“妈妈,你跑得累不累?”桑晴大为感动,孩子是她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她肯定不会背叛妈妈。

现代人的离婚不是古时候一纸休书那么简单。财产分割、子女抚养权、债务分摊等,千丝万缕绞成一团,只等恼羞成怒的月老来解开系在他二人脚上的红线。

桑晴没有工作,在争取抚养权上处于劣势。陈功拿捏到了这一点,他佯装誓死捍卫父亲的主权,决不让女儿离开身边,进而胁迫桑晴放弃财产。

聪明一世的女人,为了抓住宝贝女儿,心急如焚。她已经失去了判断,稀里糊涂掉进了陈功的圈套。

桑晴主动提出放弃房子车子,带着女儿净身出户,陈功“极不情愿”地签了字。他压根儿就没想抚养柔嘉,他最在乎的人是自己。老话说得好,“宁要讨饭的娘,不要当官的爹。”一点儿没错!

离婚后的桑晴发了一条朋友圈,“从陈太做回桑小姐,往后余生,单枪匹马,一往无前——”邻杉看到时,正在月子中,她猜出了好友的不幸。

没过多久,桑晴带着柔嘉来看望添丁进口的邻杉,她才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唏嘘不已。这个曾经的女强人现在皮肉松弛,眼窝深陷,五官正濒临塌方。更骇人的是稀疏的头发节节败退,被劫掠的颅顶一片荒芜。

邻杉心疼地问:“眼下你跟孩子住哪里?”

“租了一间车库——”

“哦——工作找到了吗?”

“嗐——在做中介,帮人卖房子——”

声音的反射弧很长,长到足有半个世纪。

邻杉突然想到了什么,冲口而出:“我们准备把老房子卖了,换一套三居室。正好你现在做这个,帮我留意好的房源,我们卖出买进都走你这边,我只信任你!”她握紧了桑晴竹管似的枯手。她乐意佣金被她赚去,她只想帮好友度过难关。

“好的——”桑晴起身告辞,柔嘉跟泽夏在客厅玩得正酣,不愿离去。最后,两个小姑娘约定了下次见面的日期,这才依依不舍地挥手告别。

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邻杉都在为好友伤感,桑晴的遭遇让她生出了物伤其类的悲哀,而她自己正被涨奶折磨得死去活来。

去他的吸奶器,在坚如石块的乳房面前,球事不顶。乳汁引发的叛乱,很快波及全身,轰轰烈烈地发起了高烧。

婆婆吓得跪地祷告,心里宽慰了,烧却不见退。

捱到秦良下班,邻杉挣扎着坐起,示意他要上医院。

“开车去吧!”她声若游丝地乞求道。

“公司的车今天送去保养,我是坐地铁回来的。”

“那就——叫辆——出租车——”

“现在路上正堵车,我骑电动车载你。”

“可我——刚出月子,不能——见风——”

“都跟你说了,堵车,还死犟!”

邻杉哭了,她没有气力争辩,恐怕到了将死之际,丈夫也不会放下自己的意见来迁就她吧!

她任由婆婆给自己罩上了棉衣,戴好帽子,缠罢围巾,只露出两只眼睛,像个爱斯基摩人。全然不顾现在是盛夏,老人家的矫枉过正也是出于好心。

邻杉坐在电动车的后座上,一路都在被行人惊异的目光洗礼,仿佛她是从西伯利亚穿越来的游牧民。

她注意着路上的车辆,秦良言之凿凿的“堵车”在哪里?难道是被她这个异类吓退了。马路上空畅无阻,电驴虎虎生风地驰进了中医院的大门。

医生的说法含糊其辞,大意是要把积奶的乳房吸空,不管用何种方法,吸奶器不济,那老公上阵也行。总之,就是要把雍堵的乳腺疏通,别无他法。当然,最后还要依照惯例警告几句,实在不通就要手术,不然医生的权威何在?

回去的路上,城市的灯火像睡莲静静地绽放,远远近近的人声车响,你来我往。秦良宽大的后背是亘在她和世界之间的一堵墙,她憎恶怀孕,痛恨生孩子,仇视眼前这个男人。在秦家的破船上,她只是被雇佣的水手,无论如何卖命,也轮不到她掌舵。

那一夜,她彻彻底底失眠了,睡意像阳光下的雾霭,蒸发得一干二净。她沉痛地醒着,身边躺卧着熟睡的儿子和婆婆,秦良和泽夏睡在另一个房间。

这样的组合配搭是婆婆提出来的,她认为儿子白天要上班,夜里不能被孙子的哭闹搅扰,连个囫囵觉都睡不了。至于媳妇受累,她是孩子的亲妈,理所应当。婆婆揽下了秦良该干的所有活计,转头却要邻杉对她感恩戴德,因为她在帮儿媳带孩子呀!中国式婆媳矛盾的症结就在于此,丈夫该有的担当被婆婆代疱,越俎的婆婆因着额外的付出委屈抱怨,夫妻间原有的责任分工被搅黄,媳妇成了不懂感恩的白眼狼。而那位缺席孩子屎尿屁的父亲却是最有“孝心”的儿子,多么讽刺!

邻杉抓起了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午夜两点,划开朋友圈,桑晴的最新状态映入眼帘。文案如下“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要在今生阅尽小人,替渣男还债!”

她或许也在懊恼悔恨,难以成眠。邻杉想不到的是,车库里的母女正经历着人间炼狱的摧残。条件差,也就算了,刚搬进去的第二天灯泡坏了,打电话给房东,老头子说让她自己解决。于是桑晴登高爬壁换上了新买的灯泡,日子稍安。

谁料没过多久,洗碗池的水管裂了,漏的满地满屋都是菜水。她再次向房东求救无果,老头子反而倒打一耙,说是她弄坏的,必须赔。

桑晴无处说理,只能自认倒霉。她买来新的管子,趴在地下,像只蜥蜴,没头没脑地试探着,摸索着,竟然嫁接好了那段水管。她再也不需要男人了,可她活得像一只丧家之犬。

这天,远在长沙的婆婆给桑晴打电话,拐弯抹角地流露出想让他们复婚的打算。奶奶舍不得孙女,人之常情,桑晴当下没有表态。婆婆继续说,陈功的二舅没了,他这两天就要回去奔丧。她嘱咐他把柔嘉带上,途中联络一下父女感情,毕竟虎毒不食子。婆婆希望儿子看在孙女的面上,能听进她的劝告,跟桑晴复婚。

老人家的心思她懂了,竟至感动到落泪。她实在太累了,她的苦痛无人能懂。白天,她骑着电动车带客户看房子,穿梭在各个城区的楼宇间,日晒风吹,皮焦额烂。柔嘉放学后,如果还有人预约看房,她就拖上孩子一起去,常常忙到华灯初上,才疲累不堪地回到那间阴暗逼仄的车库。胡乱弄几口饭,扒完了爬到床上,睡意像洪水袭来,她一个猛子扎到水底,人事不知。

等到洪水退去,她泅出水面时,时间的筏子已划到了十二点。柔嘉胡乱躺在她身边,衣服未解,鼻息均匀。水池边放了一个小矮凳,五岁的女儿踩着它洗好了锅碗,一切都在不知不觉中发生,自然而然。孩子被催逼着长大、懂事,而她这条风浪间颠簸的破船,给不了女儿任何庇护。

婆婆的话让她心动了,她放弃了半生积累的财富,重新洗牌,谈何容易。吃苦受累她不怕,孩子却是无辜的,她不能把女儿拖下水,跟着她风餐露宿,受尽白眼。

如果复婚,她和孩子就能回到那个干净明亮的家,陈功对她再无情,总不会对女儿无义吧!另外,从今往后,她不会再管束丈夫,他要在外面胡来,随他的便。后半生就这样貌合神离地凑合过吧,她会自己挣钱,不仰仗那个渣男。说到底,陈功再不堪也是柔嘉的亲爹呀!

桑晴一遍又一遍地说服着自己,目送柔嘉和陈功上了回长沙的火车。

一别多日,再见时,父女俩有说有笑地下了火车。看到接站的桑晴,陈功脸上的笑意逃遁不见,他移目别处,始终不正眼看她。

桑晴按捺住心底的难堪,笑着问:“一切都顺利吧!路上累不累?”简单的一句话,既问到了女儿,也捎上了陈功。男人却不作答,女儿抢着说:“葬礼可热闹啦,跟娶媳妇儿一样,呵呵——”

陈功白她一眼,小姑娘吐着舌头扮鬼脸,童言无忌嘛!

“你们饿不饿?出站就有一家陕西面馆。”

男人像是被割了舌头,始终一言不发。桑晴知趣地不再发问,径自把他们带到了那家饭店。

她咬咬牙,点了一碗最贵的羊肉泡馍,因为陈功喜欢,她还记着他的爱好。

曾经的一家人如今相对而坐,各怀心事。桑晴几欲开口,话到了嗓子眼,遭遇陈功冰冷的面色,也就胆寒着缩回了肚子。

羊肉泡馍端上来了,男人甩开腮帮子,一通狼吞虎咽。直到馍尽汤干,他抻着脖子打了个饱嗝,抹一抹嘴,起身扬长而去。

桑晴望着他瘦长的背影,重重地扇了自己一个大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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