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释惑26(1 / 2)

一场火劫,京兆尹年久失修的牢房被烧得面目全非,坍塌的梁柱像一堆巨兽的残骸,东倒西歪地散落一地。好在里面关押的牢犯总共就两个,大火发生时全被及时转移了阵地。不过昨夜,京兆尹来了第三个囚犯——一名女囚。

“啪——”一桶冷水直接从头顶浇灌下来。

春寒料峭,水寒似冰,刺骨的疼。

倒在地上的苏溆檀瞬间醒来,睁开沉重的眼皮,疲乏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此刻,林倚秾跟黄芳笙就在对面。黄芳笙拿着皮鞭,在手里来回摩挲着。林倚秾则背对着她,负手而立。

“听我句劝,别再负隅顽抗了,好吗?”皮鞭擦着苏溆檀的背部划过,黄芳笙的声线很柔和,可说起话来时声音却很缥缈。“说实话,等会儿真要用刑,我还真有点下不去手呢……”

“哒——哒——”发丝上的水珠落在地上,声音异常清晰。

苏溆檀缓缓抬起头来,娇弱地看向面前的两个男子,语气无比卑微道:“我真是苑苏蓉!你们……你们怎么才能相信?”

黄芳笙缓缓蹲下身上来,伸手抬起她的下巴,直直看着她的眼睛:“我们当然知道你是苑苏蓉。但我们关心的是,苑苏蓉这层身份背后,你又是谁?”

苏溆檀沉默了,脸上的表情既显悲伤,又有无奈,片刻之后,她最终还是选择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壑清,她还是这副要死不活样子。我看不然还是用刑吧。”黄芳笙凝视着林倚秾的背影,等待答复。

逆光之中,林倚秾高俊白皙的面庞一半冷,一半黑,依旧保持沉默。

“你是担心周老那边不好交代?还是不舍得呀?”黄芳笙嬉着脸问。

“对于将月门之人,何来不舍之说?”林倚秾缓缓转过身来,目光像两道冰柱,直直插到苏溆檀身上,朝她缓缓走去,在几步之外停下:“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大可放心,我们跟将月门不一样。就算你真是那个人,我们也不会拿你怎么样。”

见苏溆檀没有丝毫反应,他亲自蹲下身来,在她耳边道:“我知道,夺舍并非你所愿,我可向你保证——如果你真是被她夺舍,我,会竭尽所能来救你……”

男人的嘴,我信你个鬼!

背光处,苏溆檀紧紧咬唇,再抬起头来时,一脸心碎的表情道:“士可杀,不可辱。公子若不信我,随意处置便是,只是屈打成招,怕是会有辱贵府门楣。”

“壑清,她这是在威胁你!”黄芳笙看热闹不怕事儿大地盯着林倚秾。

林倚秾的嘴角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来,幽深莫测。

黄芳笙道:“需要我去拿刑具吗?”

林倚秾还是没有直接回应,他站起身来,当目光再次看在地上的苏溆檀时,不得不说,虽然是背对着他,可那副身体微曲的样子,当真是楚楚可怜。

不过很可惜,林倚秾向来以不懂得怜香惜玉而闻名。这一次,也不例外。“对付这女人,得用三生石。”

三生石?

这是什么刑罚?

苏溆檀听说过投石刑,却从没听说过三生石,心里忐忑起来。

林倚秾依旧望着她的背影,一动不动,只是脸上再没有任何一丝表情。“三生石并非什么残酷刑罚,但却比任何酷刑都要管用。所以,你要小心了。”

话间,黄芳笙已拿来一黄色小包,层层打开来,里面是一团黑似茶饼的团子。他小心翼翼掰下一块,连同碎末一同向苏投去。“吃下。”

苏溆檀回过头来,看见他手里的东西,不禁皱眉:“你喂我的这是什么东西?老鼠屎吗?”

“老鼠屎?”黄芳笙大笑起来:“什么样的老鼠能拉出比神丹妙药还金贵的老鼠屎?我看你的孤陋寡闻,跟山野村妇有一拼!这是三种草药调配的特殊药剂,吃了可使人精神亢奋,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对苏溆檀歪嘴角一笑,这让她不由地神色一紧:“更重要的是什么?”

黄芳笙却在这时候突然卖起关子来,抿着嘴巴什么也不说。

苏溆檀意识到,对方不想说的话才是关键。但眼下他既然不想说,那继续问也问不出答案来。看来只能考虑转变战术,于是她盯着黄芳笙看了好一会儿,忽而故作嫌弃嗤笑道:“这世间哪有什么神丹妙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把戏。”

“你以为我们是在跟你玩儿心理战吗?”黄芳笙冷笑着扫了她一眼,随后便对门外的衙役吩咐道:“去,把老陈带过来。”

不多时,一胡子啦擦的中年男子被两个衙役架了过来。

黄芳笙捏住他下颌,将一小块三生石塞进了他嘴里,老陈整个人一脸懵,完全搞不清楚情况,正要开口问,黄芳笙却点了他的穴道说:“老陈,你不是报官说你老婆被隔壁老王劈死了?那好,我现在问你,你可知他杀你妻子陈李氏的那把菜刀在哪儿?”

老陈一开始耷拉着脑袋默不作声,只是摇头,待一剂药下肚,整个人瞬间挺起胸膛,两眼放光,左右晃腿,没一会儿竟像狗一样做摇首摆尾状。

黄芳笙见状,知道三生石已经开始发挥作用,这才解开了老陈的穴道,把刚才的话又问一遍。

“汪——汪汪——”没想到,老陈学起了狗叫。

苏溆檀忍不住掩面而笑,偷偷看向黄芳笙的眼神里,满满写着“这就是你说的神丹妙药?”

谁知没一会儿老陈突然停止了犬吠,神色异常亢奋地开口道:“那贱人根本不是被隔壁老王砍死的,而是被我从外面捡的疯狗给咬了病死的!哈哈哈!她死得好!死得活该!呸!我说她就该死!”

这下,苏溆檀还没来得及收回的笑容在脸上僵住了。

令人更没想到的还在后面。黄芳笙一边摸摸老陈的脑袋,一边柔声道:“老陈,那你为何当初报案时说,你老婆是因琐事跟隔壁老王起了争执,推搡之间,被那老王失手砍死了?”

老陈又大声犬吠起来,呼吸也更加急促:“狗日的!那老王根本就不是个东西!他见我常年在外,竟然敢勾引我老婆!不过我知道,这种事情,一个巴掌拍不响!那贱妇跟他的丑事被我撞见,我岂能轻易饶了他们!”

“所以你便想要借刀杀人?”黄芳笙平静地问。

“那对奸夫淫妇不杀,难道还留着过年吗?”

老陈的情绪一下子暴涨起来,他满脸通红的样子,真像只急了要咬人的狗:“老王那龟儿子做了这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却还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在家的时候,他还敢隔三差五地拿借点儿柴盐的由头来找那贱人!每当看到他俩在我眼皮子底下还不知收敛,我就想着要怎么让他们付出代价!那天,我故意跟那贱人说自己要出趟远门,目的就是要引他们上钩。没想到啊没想到,我前脚刚走没多久,老王那王八羔子就猴急猴急地往我家里窜!我见时机成熟,破门而入,把那对奸人吓得魂飞魄散!哈哈哈哈!”

黄芳笙鼓掌道:“好一招钓鱼捉奸。之后呢?老王现在何处?这人已经失踪好久了。”

老陈的脸突然阴沉下来:“那短命鬼只怕现在已经死在荒郊野岭了。”

“你把他丢在哪儿了?”

老陈冷笑:“朋友妻,不可欺。他那种人真是恶心,杀他我还嫌脏了我自己的手!色字头上一把刀,是他自己找死,跟我有什么关系?”

老陈的话让人听得有些不太明白,黄芳笙顺着他的意思稍作思考,问道:“你老婆是什么时候被疯狗咬的?那天你撞见他二人的事后,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闻言,老陈竟然得意地笑了起来:“哎呀,想不到大人这么快就看出门道了?嘿嘿,关于怎样才能既不用我亲自动手杀死那夺人妻的王八羔子,又能让他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我可是想了好久好久呢!汪——汪汪——”

苏溆檀注意到,老陈一兴奋,就控制不住地狗吠,而且跟真实的狗叫别无二致。

如果这真是三生石的效果,那么眼前这出杀鸡儆猴的戏码,的确让人胆寒,但事已至此,只能强自镇定硬撑下去。

老陈这边的自述还在继续着:“自我打算对报复他们的时候,老王那家伙就必死无疑了——那贱人喜欢狗,听说疯狗咬人会让人得病而死,于是我便弄来了一条疯狗给她养。嘿嘿,果不其然,没多久她就中了招。要是那老王不碰她,兴许还死不了。可这怎么可能呢?哈哈哈哈哈……那天他俩的丑事被我撞见,那孙子简直吓傻了,还一个劲儿地跪在地上给我磕头。你知道我后来怎么着了吗?我后来……我后来让他脱了裤子该干嘛继续干嘛,可那小子当时还以为我是被气疯了!吓得他裤子都没提就屁滚尿流地往外跑了!哈哈哈哈哈……”

老陈肆意地大笑,声如狗吠,相貌如豺犬般狰狞。

“那只咬了你老婆的疯狗在哪儿?”黄芳笙又问。

“被我一棒子闷死了,尸体就在老王他家的茅坑底下。哈哈哈!这地方任谁也想不到吧?”老陈笑得很癫狂,呼吸也随之急促。

苏溆檀头一次见到有人交代自己的犯罪经过这么酣畅淋漓,看来三生石真的不容小觑,不禁暗自为自己接下来的处境捏一把汗。

“看见了吗?人在亢奋到极点时,说话是根本不经思考的。换句话说,我问什么,他就只会顺着我的话答什么。这就是三生石的威力所在。”黄芳笙在此时突然冷冷朝苏溆檀扫了一眼,这让她瞬间如坐针毡,尬然笑道:“原来世间,世间还真有神丹妙药……”

“你想试试?”这时,身后一直沉默的林倚秾突然开口:“其实我还蛮想知道,你吃了三生石,会变成什么样子。”

“什么样子?自然是蛇蝎模样!”黄芳笙侧目。

苏溆檀瞬间原地石化。

这时候,老陈已被带下去签字画押,狱中只剩下三人。

黄芳笙目光自带冷锋,又回到苏溆檀身上来:“本来对待陈阿大那种大老粗是根本不需要用到三生石的……”话到此处,他的目光轻轻落向林倚秾的背影,又道:“可有人念在周老的面子上,想着还是得来一场杀鸡儆猴。”

“你们……你们怎可这么对待我一个弱女子?你们不觉得手法很龌龊吗?”

“弱女子?”林倚秾转过身来,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绽开右手,俯视道:“你哪里弱了?尤其是勾引男人的时候,哪像弱女子!”

“噗嗤!”黄芳笙听到这里直接笑出声来,“这是我不付钱就能听的吗?”

苏溆檀顿时觉得面颊一阵红热,用十分委屈的眼神看向林倚秾道:“原来我在林公子心中就是这样一般的存在?”

“不然呢?装可怜那套快收起来吧!你搞错对象了!”黄芳笙继续揶揄道:“不过话说回来,普通弱女子可得不到黑鳗河神的青睐呢!”

苏溆檀暗暗咬着下唇,自重生以来,这还是她头一次收到这么大的羞辱。可黄芳笙这边还没完:“还有,你方才说,我们手法龌龊?”他的表情瞬间冷凝下来:“你怕香香的出现会暴露你自己,就把她一个人丢到外面的时候,就不觉得自己很龌龊?”

“哦,难怪这次回来你看我总是这么气不顺,原来是因为她啊!”苏溆檀直到此刻才终于明白自己到底是哪里招惹了黄芳笙,她不疾不徐地站起身来,眯起眼时,自带笑意,兰花细指轻轻抚上黄芳笙肩头,柔声道:“你现在这么恨我,指不定以后得多感激我呢……”

“可笑!说这种话不觉得自己很可笑吗?”黄芳笙直接粗暴地打断了苏溆檀,这让她意识到,黄芳笙对香香已经全然上头了,这种时候跟他说什么都没用。于是,赶紧又抛出下一个问题:“你这么爱香香,让我很好奇,对她,你们也用了三生石吗?”

黄芳笙神色一滞,俄而看向一旁的林倚秾。林倚秾则一脸淡定:“她不需要。她不可能被夺舍。”

“你是怎么判断的?”

“这你不需要知道。”林倚秾的目光再次回到苏溆檀身上,直接粗暴地上手捏开她的嘴,用无比冷漠的口吻道:“我再问一遍,你,到底是何人?”

“那我也再说一遍——本人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是苑苏蓉!”

昏暗的灯火下,苏溆檀直直地迎视着林倚秾的目光,没有一丝一毫躲闪。对比之下,林倚秾的眼神里透着一种迷离,一种捉摸不定的迷离。

“看来你是煮熟的鸭子,只剩嘴硬了。现在连我都不免有些好奇,三生石下肚,你会吐露出什么识破惊天的秘密!”黄芳笙拿起一只水囊,顺着水就给她全部灌下去。

“咳咳咳——咳咳咳……”苏溆檀又惊又怕,被水呛得几乎快要踹不过起来。没一会儿就又倒地上,一动也不动了。

“她这是想要装晕蒙混过去!”黄芳笙道:“是否采取接下来的行动?”

林倚秾看着躺在地上的苏溆檀,“去,打一桶井水来。”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之间,耳边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空灵又缥缈:“告诉我,你是谁?”

此时的苏溆檀感觉浑身发冷,这让她有些不知所措——明明刚才已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建设,但三生石的药力一上来,之前那些心理暗示的作用就全都崩塌了,林黄二人已逐渐从她的视野里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鹅羽白。很快,周围一切就全都成了白的,像是白茫茫的雪原,望不到尽头,看不到边际。

苏溆檀的大脑已经完全不受自己的控制,她努力地想从幻境中挣脱出来,可又立马进入了更深层次的幻境,直至她已不分辨不出身处之地,到底是幻是真。

“告诉我,你是谁?”

响起的声音似乎是从很遥远的地方飘来,问题有些耳熟,仿佛许久之前,有人已问过成千上百遍。

“你是谁?在哪里?我为什么看不到你?”苏溆檀四下张望,但除了茫茫雪原,皑皑皎雪,再无他物。

“我是林……哥哥啊!”声音响起处,一个白色的点正朝着自己移来。来者身着一身雪白的裘衣,与银装素裹的雪原浑然一体。

林哥哥?

金陵林氏的林哥哥?

随着二人之间距离越来越近,答案也逐渐清晰——是了,你是林哥哥,你叫林……林……

前一世,那名字是个禁忌,苏溆檀只能深埋在心底,以致于她现在竟想不起来了!

林哥哥的名字叫什么来着?我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了!天啊!我怎能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了!

“林哥哥,你怕死吗?这世间有什么灵丹妙药,可让人起死回生吗?人死了就什么也没了,好可怕啊!”

庆阳六年,花朝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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