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释惑26(2 / 2)

彼时,刚满七岁的苏溆檀头一次知道人有一天会死亡,这让她一整天都郁郁寡欢。晚间,金陵林氏的独子照例来给她送礼物,可这次,她却没像往年那样亲自相迎。

面对这个问题,彼年,林家少年也不过才是个十二岁的孩子,但他面上浮出一丝微笑,那是一种超越他自身年龄的豁达与淡定:“小傻瓜,人死当然不能复生。不过这也没什么好怕的。人死了会去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比这里更精彩……”

“你骗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哪儿来的另一个世界?”

“我没骗你。金钱财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等人离开了这世界,确实什么都没了。可在另一个世界里,人们根本不需要这些东西。”

苏溆檀半信半疑地眨眨眼:“那另一个世界里,人需要什么?”

“需要这世上,有人还记着你的名字。”

“只需要这个?这么简单?”苏溆檀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简单吗?

林家少年并不这么觉得。

可他还是冲她点点头,“哪怕生前的亲朋好友,身后的子孙后代都忘记了你是谁,但只要这世上有人还记得你的名字,足矣。”

可是林哥哥的名字叫什么来着?这么重要的事情,我怎么就给忘了?

苏溆檀觉得这简直比噩梦还要可怕!

“小傻瓜,我不怪你。”

当那缥缈的声音再次响起时,温暖又湿润:“好妹妹,请你也原谅哥哥吧,哥哥一人在那遥远的另一个世界里好孤单,孤单到很多之前的事情都记不起来了,哥哥也不小心弄丢了你的名字……再给哥哥一个机会吧,好不好?请再告诉我一遍,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我叫……我叫苏……苏……蓉,苑苏蓉。”

瞬间,黄芳笙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手里吊着的水晶球仍在二人之间不停摆动着,可听到这样的答复,意味着他们之前的猜想跟努力方向全都是错的,这让他感到很是气馁,手中的水晶球从指尖滑落。

林倚秾就在这时接住了水晶球,继续对坐在面前的苏溆檀发问:“我知道你有个名字叫苑苏蓉。但哥哥想知道,你原来叫什么?”

“原来?原来……叫……叫月德。”

“月德又是谁?”黄芳笙听得云里雾里,一脸不知所云地看向林倚秾:“难不成夺舍者另有其人?”

林倚秾将食指放在唇间,示意他安静,继而又问:“那么现在请月德告诉我,你来自哪里?你可认识苏溆檀?”

苏溆檀点点头:“听过这名字。微澜人都知道她。跟哥哥一样,那是个令人闻之色变的人物,嘘……”

听到此处,林倚秾瞬间原地石化。

黄芳笙眼珠里骨碌一转,问道:“既然月德你知道她,那么请你告诉我,那人是不是夺了你的舍?那人就是现在的你,她就困在你的躯体里,对不对?”

然而这时,苏溆檀突然不说话了。

黄芳笙不知出了什么问题,只得直直看向林倚秾。这种时候,林倚秾也只能选择暂时先保持沉默。

“月德,你说话啊!”黄芳笙是个急性子,忍不住催问了一遍。

谁知话音刚落,只听头顶上“咚”地一声闷响,一记拳头重重砸在了他脑袋上。苏溆檀掐着腰,气鼓鼓地冲他吼道:“你知不知自己到底在说什么疯话!人死如灯灭,不能往生!”

黄芳笙捂着脑袋,原地傻眼:“我说你是不是对三生石有抗药性啊!这话怎么跟之前说的一模一样?”

苏溆檀呆呆木木地转过头来看着他,一脸懵然:“什么是三生石?”

黄芳笙赶紧冲她摆摆手:“没什么。月德,我再问你,你是将月门派来的卧底吗?”

这次,苏溆檀老老实实地点点头。“是。”

黄芳笙顿时两眼放光:“那他们派你来做什么?”

苏溆檀呆头呆脑地朝二人放出两道光:“盯人。”

“那劫走香香,也是将月门的意思?”黄芳笙问。

“是。”

不得不说,这突如其来的收获简直让人喜出望外,可此时黄芳笙却开心不起来,他努力让自己克制住内心各种复杂的情绪,只要再问下去,肯快就能知道香香的下落。“那么,请月德告诉我,香香现在哪里?”

可对面的苏溆檀却像拨浪鼓似地摇摇头:“不知道。没问。将月门的规矩——只走自己脚下路,莫问他们踏何途。”

“这是什么屁规矩?得改改!”黄芳笙顿时像瘪了的球。

“嗯,我也觉得。”苏溆檀竟也点头应是,这难得和谐的场面让人有些哭笑不得。

“那香香临走时可曾对你说过什么?还有,你为何要去天寿塔?”黄芳笙索性把话题转移到了天寿塔,也许能顺着这条线索找到香香的下落。

关于这座外界传得玄之又玄的塔,似乎潜藏着无数不为人知的秘密。

比如,天寿塔落成前夕,日夜赶工的总监造师被累得吐血而亡,见了血光之灾,被视为不吉。

又比如,那塔里供奉的雕像五官飞出七窍,毫无神佛灵韵之美,拜之则会招灾引祸……

种种迹象表明,天寿塔乃十煞不吉之地!

所以苑苏蓉为何会突然跑去哪里?

“老花和尚去过那里。”苏溆檀一脸淡定地说。

“老花和尚?”黄芳笙稍思片刻:“哦,明白了,你是想去哪儿找将月门的联络人?”

“嗯。”

“那找到了吗?”

“没。”

“你找他干嘛?是香香让你找的?”

苏溆檀摇摇头:“《万毒集》,可能在他手上。”

“世间如今还有那玩意儿?不是说当初那女魔头亲手毁了《万毒集》?也算是做了桩好事……”

“目前我只是怀疑。”

“怀疑?怀疑又不能当饭吃!”

黄芳笙说完此话,苏溆檀忽而木然抬头看向了他。黄芳笙神色一滞,甩甩袖子道:“好了好了,我没什么要问的了。壑清,你有吗?”

林倚秾问:“你方才既然说人死不能复生,那么,如何解释前夜在塔里你大喊自己重生一次?”此刻,他冷冷地看着对面的苏溆檀,就好像是在审问犯人。

“那话说的不是我,”苏溆檀抬起眼眸,目光顿时清明起来:“那塔里藏着不干净的东西,如果我没猜错,那晚我应是中了蛊,才会说那么多莫名其妙的话!”

黄芳笙嘿嘿一笑:“你这小丫头还挺会编故事呀!看来三生石对你没用!好,既然你不说实话,那便让你尝尝用刑的滋味!来人啊——”

“且慢!”

林倚秾在逆光中回眸看了苏溆檀一眼,竟道:“那天寿塔里确实有古怪!”

原是这两日为苏溆檀诊治,他在她的脖子后面发现了三个小小的红色斑点,排布细密又整齐,像是一排牙印。经过多方寻问,基本可以断定,那是一种罕见的蛊虫——梨痴。

《万毒集·异虫篇》载,古阴江淮地,有大虫若鳛,喜择塔而居。畏光耐潮,日常不得见,阴雨夜偶出。可复中蛊者语。幼形如青梨,误食致幻,傻言痴语,故唤为“梨痴”。

“所以你的意思是,她非但没有找到将月门的联络人,反而被人下了蛊?”黄芳笙半信半疑。

“不错。”林倚秾沉声道:“听闻将月门有个老花和尚,擅制毒,江湖人称‘毒蛤蟆’,喜欢捉弄人。如果他真去过天寿塔,那么梨痴很可能是他留下的。”

“可他为何要这样做?这不等于遗人把柄?若是有心人按图索骥,很快便能抓出他来!”

林倚秾嘴角笑道:“哪儿有你想得那么简单?毒蛤蟆可不是那么容易被抓到的。喏,这里不就有人惨遭毒手?”

苏溆檀回头瞪了他一眼:“既然早就知道,那晚你为何不拦我?”

林倚秾淡漠地看向她:“拦得住吗?”

苏溆檀努努嘴,不做声,突然想起那个一直困惑于心的问题:“你们可知塔里供奉的到底是何方神圣?”

“这又不是什么神佛,你当然猜不出来……”那从身后传来的声音再次回想在耳际。

林倚秾道:“那里供奉的并非神明,而是一凡人——大德开朝皇帝建德帝的宠妃——贡夫人。”

这答案让苏溆檀不免有些意外:“大德律载,除五大神明外,任何人不得私自供奉外道淫祠!更何况还是皇家敕造的天寿塔!那贡夫人到底是什么来头?竟能让皇家冒天下之大不韪?”

“我说你孤陋寡闻的程度当真跟乡村野妇有一拼了!”黄芳笙一脸嫌弃地释道:“建武帝的贡夫人是位异族女子,生前承欢最多,但未留下子嗣,故无名无分,直到庆阳朝才追其妃位。据说这位夫人地位之所以如此飞升,跟庆阳帝的梦魇有关。”

“什么梦魇?”

黄芳笙并不直接回答,而是问:“你可曾听说过廉州瓜蔓抄案?”

苏溆檀摇摇头。这是庆阳末年的事情了,她自然不知。

庆阳十九年,有廉州籍官员被人举报在野下勾结邪恶势力,暗中谋反,不久便被朝廷一举查获。庆阳帝盛怒之下,将涉案的十多名官员统统株连九族,更是把他们相关的街坊邻人全部处死,只用了不到三天,死者三万余人,整个廉州县城变成了一片废墟,是谓瓜蔓抄。

传闻廉州瓜蔓抄案后,有冤魂集聚不散,日夜惊扰圣寝。为此,庆阳帝曾派懿和太子安排法事,祈求神明驱邪,但收效甚微。

后来,有民间术士呈现破障之法——冤魂乃怨气所结,亡灵之怨,本因天子失策而生,皇家供奉的五大神明自然无法镇压——解铃还须系铃人,但天子乃人间至尊,自然无暇顾及阴魂之事,得另寻他人代天子。

由于怨灵煞气很重,因此得在皇族先人中寻找命格最硬者,才能管制住那些不听话的冤魂。

“原是因为那贡夫人恰好是天煞孤星的命格,镇得住那些怨灵,所以庆阳帝才火速追封,又以上好金丝楠木雕其立像一座,敢情是有求于人,把人家锁在天寿塔里,好帮他镇妖驱魔啊!我就说嘛,事出反常必有妖!不过想来那贡夫人生前,庆阳帝也没怎么好好孝敬过,所以效果应该不怎么样吧?”苏溆檀道。

“这回你猜错了!”黄芳笙摸着下巴:“不过说来也怪,自打贡夫人的立像进了天寿塔,庆阳帝就再也没梦魇过。”

“这么灵验?”苏溆檀有些不服气:“看来这贡夫人还真是好哄,别人突然对她好,摆明了是别有用心。她还真拿别人当亲儿子对待啊?”

“喂,祸从口出,连天王老子的家事都敢随意评说?!也不摸摸自己脖子上有几个脑袋?”黄芳笙赶紧捂住了耳朵:“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你敢说,我可不敢听!”

林倚秾却淡淡一笑:“天寿塔里的秘密早就成了皇族内的笑话。有什么不能说的?”

“就是就是!你刚才不也说的很起劲吗?”

“诶,你们可别血口喷人啊!我刚才什么也没说,都是她起的头!”

“怎么又怪到我头上了?我不过是想解心中之惑罢了。”苏溆檀停顿片刻,又道:“好了,现在关于我的问题已经全部解答了,可以放我走了吧?”

黄芳笙微微一愣,看了林倚秾一眼,略微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她怎么……怎么这么快就……”

林倚秾没有回应他的目光,只是冷静地在一旁观察着苏溆檀的一举一动。三生石的药力只能维持半柱香的工夫,而此刻,窗边的香灰已经燃尽,时间刚刚好。“今日的谈话就先到此为止,你先在这里好好休息。我们走。”

“咱们这就走了?”

“你们这就走了?”

“若不想走,你就留下陪她吧。”林倚秾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外。黄芳笙紧随其后。

“喂,回来!回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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