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俎鱼(一)27(1 / 2)

金陵水暖,春鸭先知。

这几日,林倚秾抽空便要来金陵渡口走一番,美其名曰“凌波踏青”,似乎忘了还有查案一事。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离投名状上的日子越来越近,苏溆檀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可没有林倚秾那么逍遥自在——此次重生归来,这副壳子弱得很——那日林黄二人走后,她在狱里待了不到半日就开始疯狂咳嗽,尤其到了夜里,咳嗽声连绵不绝,几乎快要把肺都咳出来了。

如今七绝魔女死而复生的消息已经彻底传开,外面风声越来越近,苏溆檀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随时都可能被人发现。但在那天到来之前,她想要解救微澜。

望着窗外湛蓝的天空,有时候,她真怀疑自己的脑子是不是真在困鹿山里进水了——好不容易重生一世,难道不该好好享受一次?

毕竟,前世,她有太多迫不得已,太多心有不甘,太多恋恋不舍……她还没去金陵最好的天香居大吃一顿;还没有雨中游钱塘,品江南的蟹饼小点;还没有登上泰山顶,一览众山小;还没见识过北境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这一世,她本有机会逃离当下的一切,去追求前世从未获得的那份自由。

可眼下,锒铛入狱,被铁窗牢牢框死在这巴掌大的地方,别说什么游山玩水,除了吃喝拉撒,哪儿也不能去。

“哎,我可真是自讨苦吃啊!”她自怨自艾道。

“我觉得也是。天庭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怪谁啊?!”隔着一道走廊的另一个铁栅栏里,有个毛发蓬乱,邋里邋遢的老头在念叨。

这人比苏溆檀来得早,今天却是破天荒跟苏溆檀说了头一句话。

苏溆檀早就注意到,这老头每天在这里除了吃喝拉撒睡,就是换着地方晒太阳。心态松弛得很,完全没有坐牢那么内心忐忑,如坐针毡的感觉。而且那天试吃三生石,黄芳笙上来点名就要老陈,从头到尾都没找过这老头的事儿。

直觉告诉她,这老头肯定不简单。

“你这大叔,张口就伤人,我招你惹你了?还是闭嘴的好!”苏溆檀横了他一眼,继续望着铁窗发呆。

明明早就知道,人这一生,赤条条来,空落落去,没什么事情放不下,也没什么事情非得完成、非要去做,可自重生以来,微澜弃治,已成心结。苏溆檀不是没想过放下这一切,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去逛逛她前世还没来得及赏的风景,可每当有这种想法冒出来,就会加重一分她心里的罪恶感——微澜子民因我而苦厄交加,我怎能弃之不顾,一人逍遥快活?

可以说重生以来,深深的愧疚,夹杂着无力感,压得她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

如果前世没有逆龙鳞,今尚安否?

然而这种假设很快就被她自己在心中否定了。印象中,庆阳帝身上最鲜明的两个标签分别是:穷兵黩武,好大喜功。

这样的帝王,龙骑之下,岂容非音?

就算她当时可保全性命,只怕日后行差踏错一步,最终还是逃不掉人头落地、背负骂名的结局……

“哎,人活一世,可真不容易啊!我不过是个弱小女子,上天有必要这么对我嘛……来人,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啊……”

“臭丫头,吵死了!别喊了!”老头冲着苏溆檀没好气道:“京兆尹的大牢何其森严?你当初既然敢劫狱,如今怎么不越狱?”

越狱?你说越就越?当这儿是哪儿啊?

苏溆檀看着老头,眼睛发直——其实当初劫狱,她压根就没想过要回来!谁能想到,当年用毒奇绝的七绝圣手,有朝一日竟中了别人的蛊!最后还是被死对头捡回一条命!

都怪这副弱不禁风的壳子!根本经不起造——前世,她是半路被迫学武自卫,本来不得要法,后幸得《万毒集》,修炼心法才武力大增。如今,凭借残存记忆想要用心法修炼武功,却发现这身子羸弱得很,根本扛不住日月磋磨。

劫狱前一天,她提前在香香的食盒里做了手脚——调换了饭箸——提前备好的空心筷子里留下一张秘条和一根细如发丝的银钩。从外面看,与之前的那双白银饭箸简直别无二致。

黄芳笙自然不会发现这微妙变化。可天天用那双白银饭箸的香香第一时间就发现了其中异样。

银箸传书,是将月门弟子之间特殊的传递信息的方式。这是苏溆檀当初在整理苑苏蓉物品时,在一本书里发现的,没想到有一天竟正能派上用场。

那天,明明发现了异常,可香香还像往常一样低头用餐,没吃几口便不再吃了。黄芳笙以为是自己的厨艺太差,正羞愧时,香香却开口道自己想吃他做的油果子。

油果子现炸也要一炷香的时辰。可香香想吃,黄芳笙屁颠儿屁颠儿地跑去厨房做。

也就在那个空档,香香得知了苏溆檀的行动计划。

劫狱当天,黄芳笙还像往常一样去送饭,殊不知此时的香香早已能用银钩成功解锁,而苏溆檀则蹲在外面,伺机点火。

作为将月门的千只狐,香香身手十分了得。而苏溆檀虽武力大大打折扣,但用毒的功夫还没算彻底丢,一把迷魂散就撂倒了一片。就这样,二人里应外合,在京兆尹大牢管理最松懈的时候,用了不到半炷香的时间便成功逃脱。

现在想来,当初之所以那么顺利,极有可能是林倚秾放水的缘故。而眼下且不说没人跟她里应外合,有了上次劫狱事件,林倚秾一定会严加防守,此时如想故技重施,无异于就地作死。

“说你傻,你还真是傻得不透气。”老头嘿嘿一笑:“听闻林二公子年过三十,孑然一身,近年来坊间疯传,他看上了一丫头片子。想必就是你吧?我看你还是不急着出去,要是急,早就想到法子了!”

听这话,苏溆檀心冷如冰。他若是真对自己有情就好了,只可惜,那家伙是个不懂怜香惜玉的冰锤子。“你是想说用美人计吗?早试过了,没用!”

“对付林家那小子,单以色诱,自然是行不通的。自视清高如他,那样做只会让他觉得自己像只发情的动物,低级无趣的很。”老头说这话时,三分得意三分开导三分调侃,还有一分诚意。

“哎呦,没想到您老人家说起这些来还一套一套的呢~”苏溆檀身子靠在墙壁上,朝老头这边投来好奇的目光:“既然您都把人看得这么透了,怎么没想个法子把自己弄出去?岁数大了,折腾不动了?”

这话满满火药味,可谓不恭至极,但老头并不生气,悠闲地躺在身后的干草堆上:“哎呀,我跟你们,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你跟这儿的人有关系?”

老头闷声不说话。

“我早该明白,那天试三生石,黄芳笙从始至终都不曾找你麻烦,肯定是因为这个。”

“就算你说对了吧,”老头嘴角翘起,这次是真在笑:“再给他八个胆子,他也不敢。”

不敢?

“他有什么不敢的?都是戴罪之身,难道还分高低贵贱?”

“他就是不敢,没那么多为什么。”老头明显不想回答她的问题,赶紧转移话题:“现在人为刀俎,你为鱼肉,我看你再这么咳下去,迟早得折在这儿,真晦气!我若是你,还是先考虑怎么能让自己赶紧出去看病吧。”

苏溆檀被这话气得一口老血涌上腔来,强行压了下去。“坊间还疯传,那林二好男色呢,我看八九不离十。美人计行不通,我也不能霸王硬上弓啊!”

老头摇着头,“你呀,根本不懂男人,尤其不懂林二公子那种男人,所以宁可相信他有龙阳之好,也不肯承认是自己无能。”

“吼,这话说的好像跟你很懂他一样!”

“当然。”老头深邃的眼眸转向了过来,“只有比你的敌人更懂他自己,才能获得最终的胜利!”

“俗话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不如咱们一起想法子出去?外面的太阳可比里面好太多了!”苏溆檀露出一个诡谲的笑脸来。这话她自己也不知怎么就直接从嘴里顺了出来。

老头仰手一挥,“他是你的敌人,可却未必是我的。老头子我啊,在这儿待了五六年了,也不差这一两天。”

在这鬼地方待了五六年了?!

苏溆檀的眼睛里满是惊异,要知道,前任京兆尹可是有名的断狱能手,如何能让一个犯人待在狱中五六年之久?

老头见她在那里一声不吭,风轻云淡道:“这也没什么稀奇。你铁定是没见过之前刘秋金书房里的陈年案卷——足足有房梁那么高!里面都是泣血冤鬼,死得还不如只臭虫。”

“刘大人的府邸被烧了,你说的那些案卷我不曾见过。”话间,苏溆檀眼生锋芒,在逆光里犹如两只清亮的侦查蜂,“陈年案卷之事,你是怎么从哪里知晓的?”

“这又有什么稀奇?”老头子哂笑道:“那些案卷有一多半都是我当年亲笔写的。说来,我本也是要做鬼的,只不过运气好,活下来了。你们眼中勤政善断的刘大人,怕我毁了他大半辈子积攒的名声,所以把我囚禁在此……”

“你是谁?刘大人为何要这么做?”苏溆檀满脸疑问。

按理说,刑部每年都会审核关押在狱的犯人,防止官员出入人罪。京兆尹在天子脚下,是重点稽核对象,本不应出这种事情。

“听说过廉州瓜蔓抄案吗?我,是当年的一条漏网之鱼。而且不止我一个,前京兆尹府中有个童书吏,你听说过吧?我俩是同乡,他也是那场劫狱下的幸存者。那时候我年轻不知道这里面的深浅,一开始为了替家人讨公道,就连年写状子,结果都石沉大海了。后来我攒足了盘缠,亲自上京告御状,那刘秋金当时本打算将我直接丢进诏狱里的,要不是有童书吏从中斡旋,我早就成冤死鬼……”

疑窦冰释。

难怪这老头能在这地方这么逍遥,原来此前有童书吏在上头罩着。

难怪这老头一副要把牢底坐穿的样子,原来他要面临的是一场旷日持久的鏖战。

然而很快,又一个疑问产生——瓜蔓抄案既然是先帝失策所致,那么皇家肯定会想尽办法遮掩,断不可能让两条漏网之鱼这样堂而皇之地过市招摇,更不可能将这件事情公之于众。

这么简单的道理,刘秋金身居朝堂多年,不可不能不知道。既然知道,那他便没有理由在自己的地盘上留这么个隐患,所以他第一时间选择将老头送进诏狱,的确是明智之举。

可童书吏为何会安然待在刘秋金身边?而他到底跟刘大人说了什么,就此改变了老头的命运?

“你此刻一定很好奇,童书吏当时到底跟刘大人说了什么吧?”老头子仿佛能看穿人的心,一语中的,他慢慢坐起身,动作一帧一帧的,良久才嘴角抽动道:“你可知那刘大人仪表堂堂,为何一直是个鳏夫?”

苏溆檀皱着眉头眨了眨眼,她此前从未关注过这个。

“因为他刘秋金自己的妻儿,也是瓜蔓抄案的刀下鬼。同病相怜,相煎何急?童明当年就是用这八个字,说服了他。”

苏溆檀的心头突然感受到一阵猛烈的颤动——任谁能想到,一直兢兢业业,倍受皇家嘉奖的三品大员,妻儿却因天子当年的一时失策,残遭屠戮?

苏溆檀简直无法想象,这些年的刘秋金到底是靠什么信念在官场上撑下来的。

他是否也会像曾经的自己那样想要为家人讨一个公道?

又是否曾因投诉无门而厌世,想要逃离这冷酷无情的世道?

又或者也想发动一群同道者,想要让这个社会看到、听到自己的呼声?

所有这一切都已无从知晓。

但她可以确认的是,刘秋金并未采取过任何极端或激进的行为——他仿佛是一只蜉蝣,由于知道自己仅能活一天,所以不论遇到什么样的大喜大悲,大风大浪,都能平静地让自己继续这么走下去。

不得不说,这跟苏溆檀前世的选择迥然不同——天诚欺我,而我无愧于天,那便剑端指天,寻要天道。即便得不偿失,即便头破血流,即便粉身碎骨,即便身败名裂,也在所不惜。

悲怆如斯,诚惨烈也,我心释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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