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赔罪（1 / 2）
正阳之下，抱朴山庄门前，一道黑影鬼魅般突然从无常身后闪过。
无常停下脚步，立在门下，面具侧向门后的方向：“不是已经解职了？还上这儿来干什么？”
黑影从门后闪了出来，冲他嘿嘿一笑：“哥，那点遣散费哪儿够花呀！”
无常低头，从衣袖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灰色布袋子，随即抛向脑后：“这些是我全部家当，拿去。微澜以后不必再回。”
“你这是在驱逐我吗？”
无常转过身来，“不，恰恰是在保你的命！”
身后，传来一阵哂笑：“你是担心苑苏蓉那个鬼丫头跟林二公子告密吗？”
无常没有回应。
“放心好了，我会尽快找机会把她做了。死人就没机会开口告密了。”
“不可。”
“为何？哥，你别告诉我你还指望她能帮上忙——她都那样了，只怕早就忘记当初为何要进林府，更别提指望她能帮你探出《万毒集》的下落。”
无常平静地说：“阿姜，为主人找到《万毒集》，是我万死不辞的承诺。”
阿姜看着他那日光下直直的背影，笑道：“哥，你这脑子是不是长期在这儿当杂役给锈掉了？承诺算个屁啊！”
话到此处，阿姜再也不掩饰沉积心底已久的怨怒：“主子把你我丢到微澜这鬼地方，只怕压根没指望我们能活着回去！”
他顿了顿，又道：“退一步讲，就算你真能找到《万毒集》，可是这鬼地方进得来，出不去，又有什么意义？”
“谁说一定出不去？”无常平静地望着弟弟，静默不语。
可阿姜分明看见，无常眼里满是波谲云诡。
他忽而瞳孔大震，道：“哥，你疯了！”
“嘘！”
无常薅住阿姜的领子，将他拽到不远处一片竹林里。
“哥，你可是想要启动主人的‘将月’计划？”
竹林深处，阿姜望着无常坚毅的背影，虽已经猜中他的心思，可还是止不住感到害怕。
相比之下，无常则平静得多。
他转过身来，语重心长地对弟弟道：“阿姜，打第一天入城的时候，我便一直在想——我们如何能摆脱彻底罪珉诏，恢复自由身。
我想了很久，最后发现，唯一出路，就是找到合适人选，启动‘将月’计划。
在微澜蛰伏了这么久，我见识了很多人，一直不停观察，不停寻觅。
而现在，我最终确定，没有比林倚秾更合适的合作者，也没有比苑苏蓉更合适的入局人。”
“看来你是早就想好了。那现在需要我做什么？”
“我需要你——离开！”
阿姜脑子里一片轰鸣，直到无常再次转过身来，看见他一脸严肃的表情，才确认这不是在玩笑。
无常接下来的话，更是让阿姜一时间无法全然接受。
“眼下，是你离开此地的最佳时机——抱朴山庄的杂役无疆，已于今年四月抱朴山庄的那场大火中身亡。
他的尸骨，此刻，就在府衙后面的停尸房。
而向导阿姜，则因本次十月初八的重大命案被解雇——从此，不知所踪……”
“那你呢？”阿姜关心地问：“哥，若我走了，你怎么办？将月计划，是万不得已的一招险棋，一旦失败，将万劫不复……”
“所以我才巧妙利用此次林倚秾斗林远嵛的机会，把你送走！你一定要走！你走了，我才不用畏手畏脚。而将月计划一旦成功，我便可去梅山寻你。”
“梅山？”阿姜有些诧异：“圣女走后，梅山何在？哥，你该不会是为了让我放心，故意这么说给我听吧……”
“阿疆，从小到大，我何时骗过你？”无常忽而长叹一声，眉间隐有愁云，释道：“当年圣女虽战死于鸡鸣驿，但她生前曾留下一笔巨产，嘱咐我寻一片未开发之地，用以收容罪珉诏上的三千遗民。
圣女死后，我寻访多地，最后在宿州寻得一处风水宝地，命之‘梅山’。”
“还有这事儿？我怎不知？”阿姜一脸狐疑。
无常道：“你那时还很小，告诉你又有何用？”
“可你那时也不过才是个十二岁的孩子。”
无常没再接话。
沉默良久，方启口道：“阿疆，此地不宜久留。你拿好盘缠，早些上路。”
“不要！万一你失败了，这世上，便再无人认识无疆了。”
无常只是冷静地看着弟弟尚显稚嫩的脸庞，淡然一笑：“阿疆，你已经长大了，该有自己的选择……”
“可我的选择就是留在你身边！”
无常这回终于不再故作冰冷，他露出了温柔底色，深深看着阿疆，摇头道：“不，你没必要跟我一样囚困在罪珉诏的阴影之下……
去吧，出去替我感受下那从未曾拥有过的自有滋味……”
“凭什么！”
阿姜一拳猛然砸在身后一棵毛竹上，竹叶哗哗啦啦掉了一地。“凭什么我要听从你对我的安排？我就要留下来陪你！就算是死，我也要跟你死在一起！”
“说什么傻话！”
无常明显有些不悦，他闭上眼睛，侧过头去：“你知道罪珉诏上，有多少人希望自己能像你这样换个身份活下去吗？别再任性了！”
“我不管别人！我只知道你是我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罪珉诏已经让我失去了一切！我不想再失去我唯一的亲人！”
“幼稚！”
随后，只听竹林里传来“啪——”地一声，阿姜的左脸上留下五个红指印。
无常心中的烦愁与愤怒在此刻终于承受不住，他一把卡住阿姜的脖子，低吼道：“我如此煞费苦心为你筹谋，而你却在这里跟我讲这些！
你是存心想气死我，还是只嫌我死得不够快？”
“哥，我不过是害怕以后再也见不到你……”
“滚犊子！别喊我哥！我没你这么废物的弟弟！”
无常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竹林。
抱朴山庄，惊溪岸边。
林远嵛带着一顶竹帽，在溪边垂钓。大榕树下，刘二正在为他煮茶。
树后，两队武役整齐站列，气氛庄严而又压抑，连只山雀都不敢在此停留。
“报告大人，人进山门了。”
一跑腿小厮的报告声打破了这里的沉寂。
“他还有胆回来？”林远嵛冷哼一声：“刘二，那小子既然不怕死，那便让他死得好看些吧。”
刘二阴阴拱手笑道：“感谢大人给小老儿出口恶气的机会。放心，绝对让他后悔为啥他老娘要把他带到这世上来！”
刘二正打算叫人，这时大管家张五突然走上前来：“大人，望大人再慎重考虑一下——无常敢这样单枪匹马一个人回来，绝不寻常——要么是他心中无愧；要么，是他另有准备。
眼下这困鹿山还是咱们的地盘，想动手还不简单？
不如还是先听听他会怎么说吧？”
“张老五，你闭嘴吧你！他能憋什么好屁？”
刘二不耐烦道：“我知道当初那小子是经由你引荐进来的。他是你的人，这几年在庄子里干得也不错，可是一码归一码——那小子这两天很不对劲！我怀疑他是那边的奸细！”
张五瞥了刘二一眼，没给他好脸，也没接他的话茬，毕恭毕敬地对林远嵛道：“大人，无常若真是金陵林氏那边的奸细，死一百次都不足惜。
可以我对他的了解，这孩子很是知恩图报，他若是有难言之隐，又或是有其他谋算，随意处死，岂不可惜？”
“可拉倒吧！”刘二不屑插话道：“张小三当初在这里被他救下的事情，那天报案时他竟然只字未提！
即便他平日少言寡语，可据我观察，他并不像那种说话不过脑子的人！
但今天在堂上，他说的那些话，不仅把我们大家推向了风口浪尖，还害大人失了不少民心！
如此反常的操作，真的很难不让人怀疑他是金陵林氏的卧底！
这种人不杀，难道还要留着过年吗？”
“可若他不是呢？”大管家高声反问道：“如你所说，现在不论是大人，还是抱朴山庄，大家都已经在浪口之上！
这种时候，你为了泄私愤，想要在山庄里动手，难道就不怕被别有用心之人针对？”
刘二登时结舌。
场面一下陷入沉静。
这时，坐在溪边的林远嵛突然发话了：“行了，别吵。都吓跑我的鱼儿了！”
刘二本还想再说些什么，一听这话，立马闭口。
林远嵛放下手中鱼竿，缓缓站起身来。张五跟刘二赶忙上前巴结搀扶。可林远嵛直接将两手背在后面。
空手荡在外面的两人顿时有些尴尬。
“狗咬狗，两嘴骚。难怪本官今天中午钓不上鱼。看来吃不上新鲜鱼面了！”
刘二谄媚道：“那不如将无常那小子宰了喂鱼？罗星鱼嗜血，相信很快就会上钩的……”
“呸！听听，听听你自己说的这都是什么话！”
林远嵛耷拉着眉，指着刘二的鼻子，一脸嫌弃，毫不留情地数落道：“刘二啊刘二，不是我说你——以往你心里总是对张总管不服。可不得不说，关键时候，你这脑子是真没人家好使！”
刘二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不再言语。
这时的林远嵛正看着张五，“既然人到了，那便看看他到底想干嘛。”
“明白。”大管家对手下吩咐道：“去把无常带过来。”
“是。”小厮应答完这句，打了个呼哨。过不多时，无常便被另两个小厮扭送上来。
张五敏锐注意到，无常腰间插有一块灰布，从轮廓判断，里面包着的应该是卷轴。他暗暗使出一个眼色，很快就有人从无常腰间将东西拔出，呈给溪边的林远嵛。
“这是什么？”林远嵛问。
“这是在下想要呈给大人的一件赔罪礼。”无常平静地答道：“在下自知刘小山命案一事办事不力，想将功补过。”
林远嵛的目光落到手中的卷轴上，打开一看，是一幅陆羽煮茶图，倒是跟眼下临溪品茗的自己有几分相似之趣。
林分三脉，共同的祖先茶盛公最早是靠贩茶起家的。
因此，像这样的茶圣陆羽图，并不稀罕。
换句话说，无常不会只拿这么一份普通的画作来赔罪。
“说吧，你到底还能提供什么价值？”
他直接这样开门见山，甚至都不关心无常到底是不是林倚秾派来的卧底。
这反而让无常感到更深的危机。
他深刻意识到，这次必须有足够的筹码，才能让自己活命。
他先稳稳神，然后很快调整了思路，接下来的这句话说到林远嵛心里去了：“大人可否想让令尊有生之年，再坐上一次八闽茶王的宝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