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赔罪(2 / 2)

“你的意思是,你有办法?”

未等无常回答,林远嵛放出一声冷笑。

他缓缓放下品茗杯,重新拾起卷轴,摩挲着上面的陆羽,继续道:“林分三脉,各表一枝。

很早之前,金陵林氏不过只是我们明经林氏的旁支,不论是实力还是财力,都远远不如。

八闽茶王,更是根本没金陵林氏的份。

可到了他家金陵公这代,金陵公背信弃义,甚至打破祖宗‘为商者不参政’的规矩,暗中资助当年还未成气候的建德帝攻打宁金,这才有了他们家的翻盘之机。

从此,这‘八闽茶王’的宝座虽说是三家轮流,可基本上什么都要看他金陵林氏的意思!

再后来,刺桐城的文曲林跟他们金陵林氏并了嗣,八闽的茶政大权,基本上全由他们金陵林氏把控!

而我明经林氏,曾经林氏三脉中最显赫的一支,却完全被他们架空!

是可忍,孰不可忍?”

无常表示非常认可地点点头,继而抬眉道:“所以大人便盘下了这整座困鹿山——传闻中,金陵公的墓葬所在地,借此想要压一压金陵林氏的嚣张气焰?”

闻言,林远嵛表情略显讶然,他呷了口茶,当作什么都没听见。

“想来此举定是哪个不入流的江湖道士出的下策,根本不足为信。”无常停顿片刻,又道:“虽说攻人攻心。可照这种法子攻下去,只怕收效甚微。

令尊如今已过天命之年,听说大人是出了名的孝子。在下这里有一计,可帮老先生达成夙愿。”

“你?”

林远嵛毫不避讳地嘲笑道:“一个已经背叛过我一次的人,如何还能让我再信你第二次?”

无常早已料到会有这种话等着。

他不疾不徐,恭敬回道:“实不相瞒,在下还有一事相求……”

有事相求?

在场人全都面面相觑——没听错吧?这个眼前的叛徒,如今竟还能这么堂而皇之地说出自己还有事相求?

这可真是活久见!

“想必今天在场的很多弟兄都知道,在下还有一弟弟,名叫无疆,也是山庄的杂役。

我兄弟二人当年因为家乡遭受瘟疫,逃荒至微澜。

临近城下,眼看快要饿死,是金陵林氏大公子施舍了几个馒头,才得以保住性命……”

听到此处,林远嵛嘴角勾起一层薄冷的笑意:“所以,你为了报答当初他们对你兄弟二人的救命之恩,来上我这儿做卧底?”

无常摇摇头:“林大公子当初并没有提过这种要求。是今年,今年四月份,他们托人来让我办事……”

“今年四月?”林远嵛微微皱眉,恍然想起了四月里的那场山火,但一时间还想不明白这两者之间有怎样的关联,于是便道:“接着说。”

“今年四月,山庄大火。我弟弟无疆下落不明。我跟弟弟自小父母双亡,相依为命。他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好不夸张地说,也是我活在这世上的唯一念想。

可大火之后,我在这山里找了他三天三夜……仍旧杳无音信。

突然有一天,林二公子派人来告诉我,只要我肯帮他做事,事成之后,他便会告诉我弟弟的下落。”

“无疆失踪,你怎么不先跟我说?再不行,你报官也行啊……”大管家皱着眉头问。

“大总管,我当时是有想报告过您的啊。可按照规矩,我无权越级上报。

当时,二总管听到消息,竟对我说,无疆性情顽劣,许是出山到外面野去了……

至于城治大人……大人日理万机,像我们这种小人的事儿,哪能麻烦大人……”

这话此刻听起来极尽讽刺。但林远嵛并未与他计较。

他仍保持着居高者的那副神态,冷冷道:“那他们既然后来已经告诉你无疆的下落,你还上这儿来找我作甚?总不会是纯心来找死的吧!”

“哈哈哈哈!”

众人哄笑。

无常苦着脸,突然半跪地道:“在下恳请大人将停尸房里的那具焦尸归还于我,让我带回去好生安葬……”

场面突然陷入沉寂。

过不多时,林远嵛才“哦”了一声:“原来那具无名焦尸,是无疆啊……”

“没错。”无常斩钉截铁:“阿疆小时候跟人打架时左腿骨折过,今天散堂之后,我仔细比对过,那……那的确是我弟弟阿疆……”

话到此处,他眼眶泛红,噙着的眼泪几乎马上就要夺眶而出。

林远嵛“唔”了一声,“可真是兄弟情深哪。”

他摒去了不相干的众人,只留下无常跟大主管。“说吧,你的计划是什么?”

这一问,几乎把无常从崩溃的边缘拽了回来。

他用袖子擦去挂在眼角的泪珠,极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吸溜了下鼻子回道:“在下斗胆一问,大人您是只想做个安分孝子,表面上完成老爷子的夙愿,还是想一步到位,把曾经失去的权力收回?”

林远嵛冷着脸道:“你说呢?”

无常被这话噎了一下,但这并不意味着刚才所问是句废话——至少现在看来,林远嵛虽与金陵林氏表面虚与委蛇这么些年,但他心中从来不曾真正服过。

换句话说,只要涉及到核心利益,林远嵛并不怕彻底得罪金陵林氏。

如此一来,事情便好办很多。

“八闽茶王的实权虽旁落金陵林氏多时,可您别忘了——林大公子是林老爷的私生子,根本没有当茶王的资格。

而林倚秾作为并嗣,至今尚未婚育。

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那么另外两脉基本就等于绝后。

这样一来,剩下的人里,真正有资格来当八闽茶王的,便就只有明经林氏子孙。”

“这还用你教?”

林远嵛翻了个白眼,略显失望:“想对林倚秾下手,何其容易?

他身后有一支专门的精英防护队——无影卫。

以往那些跟他有过江湖恩怨之人,刺杀他的刀还没从鞘里拔出,手就没了。”

无常一边点点头,一边又道:“无影卫的确如神龙游走,神秘莫测。就算如传说中那样能以一敌百,但,人的战斗力终归有限。”

“你什么意思?难道也想效仿当初朝廷剿灭苏溆檀那样来一场鸡鸣驿之战吗?”

林远嵛看着面无表情的无常,满满戏谑道:“省省你的脑细胞吧。当年剿灭一个苏溆檀,几乎耗尽了整个国库之财!

我明经林氏就算家大业大,也犯不着为他林倚秾这么折腾。

他可不配!”

无常一直等他把话说完,才道:“苏溆檀当初信徒多达十万,朝廷出兵讨伐,自然要费些功夫。可如果我告诉大人,林倚秾的无影卫,只有区区三十个人呢?”

三十个?

这么少?

这怎么可能?

无常看出了他的疑惑,却无比坚定地点着头,俄而道:“怎么样,这份赔罪礼,大人可否笑纳?”

林远嵛却不置可否,侧过脸,向溪水深处望去。

现在的他十分警惕。尤其是此前被无常坑过一次。

“你是怎么知道他的无影卫只有三十个人?我如何能确定这次你不是在骗我?”

这问题无常早已预料到。

他不疾不徐地从怀里掏出一本薄薄的册子,放进张五手中。“这是庆阳十五年,将月门里三十个孩子的卖身契。他们当时全都卖给了金陵林氏。

然而有趣的是,这三十个孩子自打进了林家,旁人便再没见过他们。”

张五吊起狐疑的眼角瞅了无常一眼,用右手食指指尖在舌头上点了些唾液,继而翻开了手中泛黄的册子:

朱小四,甲申年生,父母早亡,从京郊一人贩手中买来。十吊钱入。十两银子出。

王阿狗,乙酉年生,父母早亡,流落街头,为将月门收留。不要钱。十两银子出。

黄三三,甲申年生,父母早亡,被婶娘卖,二十吊钱入。十两银子出。

白小小,丙戌年生,父母不详,逃荒至闽,为将月门收留。不要钱。十两银子出。

……

阖上册子,看到本皮上已残旧的“将月门”三个字,张五的思绪一下子忽而回到了九年前。

“你曾在将月门那种见不得光的地方待过。

我清楚记得,抱朴山庄也差不多是在那时候开的。

当时因为人手不够,我只能去那里物色。

见你小子脑袋灵光,便想要收入府中。

可你磕头求我,一定要买下你弟弟才行……

你弟弟当时染了风寒,浑身烧的滚烫。将月门那种地方,怎可能舍得为他花钱?

要不是你一再求我,说只要救下无疆,你这辈子愿意为我们当牛做马,我也不可能自掏腰包给你弟弟请郎中!”

话到此处,张五忽而话锋一转:“可你,就是这么报答我跟大人的吗?”

无常“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在下自知这次有愧于大人和您,本想等找到弟弟,就将一切和盘托出,要杀要剐,悉请尊便。可我弟弟他如今死了……”

无常的双眼忽然一下子失去了光,“我已别无他求,只想把弟弟的尸骨好生安葬。若是能获得二位原谅,也能心里安生。

二位若是能将弟弟尸骨归还于我,无名日后,定当以死相报。”

“贱命一条,死何足惜?”

林远嵛忽而转过头来:“你若能将林倚秾杀死,我便将你弟弟的尸骨好生安葬。”

无常眉头一皱,陷入沉默。

林远嵛笑道:“你不是口口声声兄弟情深吗?怎么连答应都不敢?该不会是……装的吧?”

无常咬咬上唇:“大人刚才的话是在考验我——若无常真的想都不想就答应,那才是有问题。”

“哈哈!”

林远嵛仰天一笑:“果然是个聪明人。可越聪明的下人,对主人来说,就越危险。我还是不能相信你。除非,你吃下这个。”

林远嵛从袖中掏出一粒红丸。“这是百肠悔。如果你背叛我,蛊毒发作,让你肠穿肚烂,悔不好好听话!”

“好。”无常毫不犹豫地直接吞下了红丸:“只要能将阿疆的尸身归还于我,只要力所能及,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林远嵛没有废话,直接道:“我给你十日。十日内,你想办法让林倚秾离开微澜!”

“离开微澜?”

无常眉心瞬间拧成一个“川”字:“壬纯三年,微澜弃治——进得来,出不去。短短十日,就算在下能立刻去京中请来特赦圣旨,也不止十日……”

“我不管,这是你的事。

十日为限,若是他还安然无恙地出现在微澜,你就永远也别想知道阿疆的尸体到底喂给了哪条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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