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裘衣14(1 / 2)

取道闽江,一路北上。

夕阳之下,一人独立船头,任风吹面,却始终不曾回眸,宛若静止的画中人。

“自打登船,你便再没回望。

难道,微澜就这么让你待不下去?”

鸟瞰之下,只见船体一侧的船舷上正一前一后移动着一白一绿的两个点,一先一后,来到船头——林倚秾身着霜衣,走在前面。

身后,茶绿色衣衫的小厮双手将一件裘衣奉上。

船头处,苏溆檀依旧宛如雕塑般静静倚在船舷上,未作回应。

她低头望着船下奔流不息的江水,深不见底,唯有翻腾迸溅的浪花,在混沌深邃的江流中露出一抹抹零碎的白色。

白如雪屑,但却非空白无物。

一如她原本混沌不堪,脑中像被注入几十斤面糊,然而在微澜经历了一系列事件后,再也不是最初那样空空如也。

说也奇怪,在微澜城的日子里,苏溆檀曾特意走街串巷,想唤起些前尘记忆。

可越是刻意,那些缱绻在角落中的回忆就越是跟她玩起捉藏来。

偶尔只现零星残片,彷如踱窗鸟影,一旦神追,便惊翅而逃。

绰绰约约,模模糊糊,既不真切,也不清晰,令人唏嘘,徒增烦恼。

如今离开牵挂甚多,负罪更多,压抑感愈重的故土,心情轻松,神清气爽。

残存的细微记忆游丝终于从脑炉中缓缓散弋,慢慢连成一缕缕思忆,关于前尘往事,关于与身后之人恩怨过往的片段,也开始清晰起来。

林倚秾与苏溆檀曾是同窗。

在她尚还模糊的印象里,林倚秾这人面白性冷,却极擅攻心。

那年,道诚精舍初见,他便看不她顺眼。

“汝非人间富贵花,独处偏佳。这道诚精舍,不是你该来之地。”

林倚秾这一句,让二人关系直降冰点。

旁人皆以为,是他的话过于刻薄刺耳,惹恼了苏溆檀。

而背后真正交恶的原因——金陵林氏此前那门草草结之,又草草了之的亲事——二人彼此,心照不宣。

“听说,金陵林氏很早之前,曾出过一位十分出类拔萃的青年才俊,叫林析杭。

林老爷为了这个宝贵儿子付出大半心血,聘天下名师教其诗书礼易,琴棋书画,又请商业巨擘传授其经商之道,谋心之术,驭下之策,简直是把那位林公子当接班人培养。

只可惜,那位林少爷在大婚的头一晚突然乘船逃婚……

结果,遇上了飓风,溘然长逝……”

提起这段早已尘封的家中往事,林倚秾眉睫微微一滞。

沉默片刻后,似有似无地一叹:“是啊。虽说婚姻遵从父母之言,媒妁之命,但也得郎有情,妾有意才行。

临时换个素未谋面之人硬塞来当新娘子,而且以后还要就这么过一辈子,如何受得了?”

“是吧?”林倚秾就这样直直地望着苏溆檀,目光里没有隐瞒。也不逃避。

“可我听说,在那之前的人选跟析杭公子可是青梅竹马,也被退了婚……”

林倚秾眸色微微有些怔忡。

这时,身后的小厮毛尖道:“苑姑娘,这都是多少年前的旧事了,那时应该还没有你。你是从哪里知道的?再说,析杭公子逃婚,自有他自己的想法。你我都不是当年的析杭公子……如今扯这闲篇有什么意思?”

“恰逢事发之地,突然感慨而已……”苏溆檀眉睫忽而黯淡了下来。怕被人看出什么,转而又背过身去,面朝江海。

“斯人已逝,旧事重提,多说无益。”林倚秾目中流露出了短暂悲切,转瞬即逝。

他向前走了几步,一同靠在船舷上,朝江海而望。

苏溆檀微微向一旁侧开了些距离,不想和他靠得太近。

林倚秾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排斥,但并未在意。

夕阳的余晖洒在辽阔的江面,赤金红纱慢铺展开来,随着摇曳的航行的船只,一左一右,来回微微晃动。

不多时,江面已从赤金变为箔红,烈如火焰。

浓烈如火的江天一线处,忽而飞出一个黑点。

黑点在镶金的云边翻来覆去,眨眼之间,烈红色的夕阳冲破了云霭,黑点在那一刻也变成一把玄刀,猛然看去,像把云天划出一道金色的大口子,露出绚烂夺目的光芒。

原来那是一只苍鹰,自由地遨游天地之间,优哉游哉。

苏溆檀收回了视线,还是忍不住道:“听闻当年析杭公子深夜出海逃婚,殒命闽江。

世人皆道,是他那青梅竹马与之命格犯冲。而当年纳吉时,林倚秾家祖庙的突发大火,似乎也印证了命格之说。

再后来,林家为析杭公子另选别家女子,他这才连夜逃婚……”

毛尖张口刚想打断,却被林倚秾拦住了。

他静静立在原地,等她把话说完。

“可你们怎知当年的析杭公子只是为了逃婚,而不是为了逃脱他那掌控欲令人窒息的双亲呢?”

此言一出,林倚秾脸上的表情不由僵住。

林夫人对家中子嗣无微不至,关怀倍出,早已远近皆知。

在外人眼中,她是一顶一的贤妻良母——林氏父子的衣食住行她事事躬身亲理,统统包揽不说,对于林析杭的精心培育,更是到了令人叹为观止的地步——起居出行,亲自照料;诗词六艺,躬身传授;诗书子集,早晚范读……甚至他每日接触的什么样的朋友,统统都会一一过问。

那份时刻可以感受到的厚爱,随着时间推移,愈发厚重,逐渐沉重。

看似厚爱,实则掌控。

掌控至深,越觉沉重。

让人如何不想逃离?

“啾——啾——”

苍鹰一声高鸣,林倚秾的思绪回到眼前。

他没有给出回应,只是将裘衣递到苏溆檀面前:“立春尚早,江风极冷,小心着凉。”

苏溆檀却将它轻轻推开了。

“裘衣,看似温暖护体,实则却要‘囚’住一个人的心也。

我喜欢这样人吹着江风,只有这样,才能够保持足够的清醒。”

“你……”

林倚秾不知眼前的女子为何突然形同陌路。

前一日,她还那么主动殷切,怎么今天却突然变得冷冷冰冰?

也罢,自知此生最不擅揣度女子心思,他便把视线移向辽阔的江面。此时,脑海中却忽然想起以前他父亲常说的一句话:“女人心,海底针。”

只是他父亲在说这话时,身边等待侍奉之女却无法数计。

即便他父亲并非薄情花心之人,而且对比他家祖上——只有正妻一位,侧室一房,已算是“福薄”之人。

可饶是这样,父亲也猜不透女子的心思。更遑论自己早已过三十,却依旧孤身寡人?

“你在想什么?是觉得我的话很可笑吗?”

苏溆檀看着一旁愣神的林倚秾,没好气道:“那天,你故意不锁房门,是不是早就猜到我会去?”

未等他回答,她又道:“你不仅知道我会去,而且还一早安排好了你哥哥,你们兄弟俩就等着看我笑话,是不是?”

“……”

“还有,我根本就没有说过愿意为你穿一身红装之类的鬼话,那天在小破宅里,你故意说那些是想来试探我,就是想看看我是不是真的失忆了,对不对?”

“……”

“那晚在书房,你口口声声说不让林大公子再试探我,可那绝非出于你对我有信任,而是在小破宅那晚,你早已试探过我!换句话说,你早已有了答案!”

听着她在面前一声声的斥责,林倚秾的瞳孔在悄悄放大,他浅浅呼吸着,忽而感受到一种隐隐的痛感在悄无声息地在腑间蔓延。

但他并未理过多会。因为很快有另一种强烈的诧异感占据上风——万万没想到,她竟这么快就知道那件红衣,只是试探。

是自己露出了破绽?

还是她回忆起了什么?

“你……”

林倚秾不自然地眨了下眼,本想说什么,却还是止住了。

这种状况,身为他贴身奴仆的毛尖极少见。

这让他意识到,林倚秾有些露怯。

只是二公子怎会对一小丫头露怯?

以往在府里,总是苑苏蓉这丫头对二公子死缠烂打,二公子可没工夫给她纠缠,总是对其“敬而远之”。

虽不知“红装”之事的缘由,但有件事毛尖十分确定——苑苏蓉不喜红色。

她之前曾在林夫人寿宴上当众说,红装是半老徐娘的女子打给自己的一剂强心剂。

年轻如她,不需要!

难道,二公子当真试探过她?

可二公子究竟又是在试探她什么呢?

苑苏蓉这丫头领进府里来的时候脑子就不太好使——她完全记不得没来微澜之前的事情。

这件事情,府上的人都知道。

一开始,还有人不太信,于是后院里的老妈子们联起手来欺负她,给她吃剩菜饭,叫她大冬天去洗衣服,偶尔谁有个气不顺的,打骂她几下消消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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