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裘衣14(2 / 2)

有一次,林夫人身边的茗儿不小心摔碎了夫人的镯子,被夫人骂了几句,心里不痛快,便找苑苏蓉泄气。

那次,茗儿下手没轻没重,弄断了苑苏蓉左手一节小指,可这丫头也从没说过自己在京城有什么大官亲戚……

所以二公子还在试探她什么?

难道这次带她入京,也是想借此再试探下她的身世到底是否属实?

“你是如何知晓那晚一件红衣,是一场试探?”

林倚秾问这话时,并不避讳毛尖。

可毛尖却听得耳廓发痒,很识趣地道:“这话也是我能听的?二公子,后厨里还有事,小的先下去了。”

“后厨能有你什么事?不用觉得尴尬,不必走,先留下。”

毛尖不明其意,可公子的话又不得不听。

林倚秾吩咐道:“入京之后,将柜子里那件红衣送到周大人府上。告诉他们,苑姑娘还跟之前一样,不喜这颜色。”

果然,果然是要试探她的身世。

明白了主人的用意,毛尖心里有了谱,接下来该如何行事,心中自有分寸。

然而苏溆檀这边却更是疑惑。

她明明不知道此前的苑苏蓉不喜红色。

非但不知,而且还明明将红衣穿上身两次。

林倚秾为何要帮她隐瞒?

“你此时心中一定肯困惑,我为何不将一切和盘托出?”

船头只剩下两人。

此时,以往木讷的林倚秾却忽而展现出他完全不为人所知的另一面。

他仿佛会读心术,一语中的。

苏溆檀咬咬嘴唇。

现在再无旁人,她说话也无需顾忌:“你也许并不在意周家人怎么想,但你一定会在乎自己的颜面。

毕竟,之前是你引诱在先!”

林倚秾听到这话发出一声冷笑:“你可真是会倒打一耙。”

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目光追逐着正在江面上飞翔的苍鹰,神色一肃:“你不喜欢红色,却不代表你永远不会穿红衣。

五年前,你被人拐到微澜,周大人得知消息后将你托付给我,而周家人希望你能委身于我,又或者说,是我能将你纳入府中。

小小微澜,困城一座。

既知你下落,却谁也不肯接你回去,最后周家人还送来一身红衣,你可知为何?”

苏溆檀想了想,半猜半答道:“周家是豪门大户,他们是怕我回去争夺财产?让我嫁给你,便对他们再无威胁。”

林倚秾目光微闪,忽一叹:“周大人视你为掌上明珠,为何他也不迎你回去?”

苏溆檀原地沉默,想了半天,方道:“女子失踪事小,失节事大。

有人将我掳进将月门,即便我毫发无伤,但名节也会受折损。

若是回去,消息很快便会在京中传开,不死即辱。”

这回林倚秾点点头,“所以当初周老先生思虑再三,最终是希望你能在微澜平安度过余生……”

“于是便默许了周家人送来一身红衣?”

林倚秾没有点头答是,但脸上的神情已是默认。

“入京之前,你突然跟我说这些,是怕我记恨周老先生?”

林倚秾淡淡点头:“世人皆重男轻女。而周老先生是我在这世间所见为数不多的偏爱女孩的长辈之一。

听说,当年你母亲是老先生的养女,但他一直视为己出。不仅亲自传授诗书画艺,还将自己最得意的门生——你母亲的青梅竹马招为女婿。

后来,你父母在斜字坡双双遇难,老先生便四处搜寻你的下落,幸好你命大得救,被老先生养在宅中,精心呵护。

据说当年你才十二岁,老先生便开始为你在京中物色佳婿人选。

本要定下当时紫龙将军之孙——王之然,可谁知那年乞巧节上,你上街赶集时与家人走散,之后杳无音讯……”

“紫龙将军之孙?那,那不就是王侍郎之子吗?”苏溆檀有些错愕。

林倚秾朝她点点头:“看来命运之线,最终还是歪打正着地让你们有所交织。”

苏溆檀眨巴眨巴眼睛,发生无声冷笑:“并非是什么命运,而是你想让我跟他有交集罢了!

这才是你要带我一同入京的真实目的,你想让我接近王之然,好套取破案线索,对吗?”

答案似就要呼之欲出,可林倚秾却偏偏不正面回复。

“你承不承认都不重要。”苏溆檀背过身子抱臂道:“只要能让我离开微澜,你想利用我倒无所谓。”

“微澜,就那么让你待不下去?”林倚秾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

“如你所说,小小微澜,困城一座,暮气沉沉,待着作甚?”

林倚秾非但没有生气,嘴角里反而勾起一丝极为淡远的笑意:“这话最初可不是我说的。

你可知,当初说‘小小微澜,困城一座’者,此生最魂牵梦绕之地,便是微澜……”

“可听你这话音,那人最终还是离开去了别处。不是吗?”

苏溆檀说话时的口气很硬,可望着江面的眼眸中却流露出一丝哀伤。

为她的故乡而哀伤。

微澜,作为大德文脉之所在,作为大德文心之所在,曾经不仅为大德输送过无数才华绝然之子,更是大德智库般的存在。

从建武帝建朝之初到崇憬帝的“武德盛世”,二十年,五场科举,全国一共一千六百三十八位才子中第。

其中,八闽学子占七百五十三位,为大德四州之首。

而在这一千六百三十八名学子中,曾在微澜就读修学者,刚好九百人整。

因此时人流传:“大德登科榜,微澜半江山。”

昔日微澜,书香四溢,文以载道。就连农家闲月少,却也晴耕雨读。

直到庆阳帝继位,为打压崇憬帝一朝科举出身的寒门老臣,大力启用前朝异族宁金旧部。

微澜之衰,由此始然……

“我此次入京,身担要务。你身份敏感,不易抛头露面。行事之前,务必要跟我报备。”林倚秾这声嘱咐,一下将苏溆檀的思绪拉了回来。

“我的直系血亲,就只剩下周老先生了吗?”苏溆檀垂着头道。

“是的。”

“那我爹呢?他就没有其他亲人在世?”苏溆檀追问。

林倚秾目色微微沉重起来,摇头道:“当年韩先生的亲族被划入了《罪珉诏》,一场瓜蔓抄,除了他,一家三十七口人无一幸免。”

《罪珉诏》?

似乎应该对它很熟悉才对。

可不知为何,关于它的记忆始终像个调皮的陀螺,只在那道幽暗的记忆门槛里原地打转,狡猾地不肯向外挪出一步。

当日在微澜听孩童提起它时,她便有过疑惑。

但不知为何,她却不敢开口去问。

她模模糊糊地感知到,《罪珉诏》背后所隐藏的沉重与压迫感,丝毫不会比微澜弃治来得更轻松些。

微澜弃治,已然成为心上一道沉重枷锁,时时让她自责到喘不过气来。

那便对自己好一些,别再给自己上另一道枷锁了吧。

因为枷锁太过沉重,将无法负重而行……

林倚秾看着她一副呆滞的模样,以为是因想不起韩先生而伤神,于是道:“你爹曾是八闽境内很有才名的学儒,亦是道诚精舍的名师——韩子弢韩先生。”

苏溆檀溆檀眼眸一亮:既是道诚精舍的名师,那便应该与自己有过交集。

可当年的道诚精舍里名师云集,足有百名,而天干十二班,每个先生轮流一遍,也要等到三年。

换句话说,极有可能轮不到韩先生教她,就毕业了。

“你竟连韩先生都不记得了……”

明知苑苏蓉早就记不起她父亲来,不知为何,林倚秾还是忍不住感慨了一句。

他说这话时,与其说是无奈,则更多是哀伤。

苏溆檀见他这样,撇撇嘴道:“失忆我也很无助,你这样会让我更自责。”

自责?

自责什么?

为何要自责?

“有些事情不是你能控制它发不发生的,无需自责。你只要记住,入京之后,行事报备,自有我为你兜着。”

这话听起来着实霸气。

“可问题是,你弃离官场多年,又能兜住什么?

而且投名状上画了押,到时候破不了案子,谁指望谁还不一定呢!”

“有道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所以,我劝你,以后少试探我!”

在狠狠刺了林倚秾这句之后,苏溆檀嘴角勾起一丝浅浅的得意。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