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初抵京师15(1 / 2)

金陵繁盛,尽在秦淮。

笙歌曼妙,灯影摇曳。

清乐坊内,红帐之下,京兆尹刘秋金与部下在宴请贵宾。

这场接风洗尘宴原本定在中午,可那时林倚秾一行人还未进城。

接近申时,跑腿的小厮冬瓜才在渡口迎到人。

一开始,冬瓜还以为是自己搞错了——当时林倚秾一行人乔装打扮成平民,虽说“官员气质”不是一般人模仿得来,尤其是像林倚秾这样的清贵之士,非凡气质在泯然众生中绝对能一眼辨出,但最终将他与朝廷三品大员对接起来,还是靠通牒。

就在小厮将林倚秾一行人引向清乐坊时,京兆尹府邸里,刘秋金也收到了盖有龙印的朱锦文书。

打开一看,心里先是一沉,再是一松。

一旁站着的书吏望着他脸上一系列复杂的神情转换——惊诧、不满、恼怒、遗憾……

最后,随着他嘴角上扬起一个弧度,很快都化为了释然。

一种终得解脱的释然。

而非尘埃落定的释然。

“童书吏,去把玉印取来。”

童书吏眉头微微一皱:“大人,这次只有一封文书,林二公子的官印并未一同送来。许是,圣上还在考虑该给他安排什么合适位置。”

刘秋金看向童书吏,动了动嘴唇,一时不知该如何说起。

过不多时,他最终还是释然笑道:“童老弟,搭档这么些年,感谢你所有付出与努力。”

童书吏先是一愣,继而生出一种不详预感。

刘秋金接下来的话,印证了他的猜想。

“罗晴娘一案,到现在也没什么实质进展。王家一直步步紧逼,上头总要先找个替罪羊。”

这话听起来令人垂头丧气,可从刘秋金嘴里说出来却多了一份释怀后的豁达:“事发当日,我便早知会有这一天。之所以没有自行请辞,乃因不想有负老弟当年之托。”

话到此处,刘秋金流出一声无奈叹息:“不过现在看来,还是地说声对不住,老弟,你当年千里迢迢来投奔我,所托之事,愚兄这些年终究还是没能帮上忙。

而今,圣上把我贬到宿州,恐怕更是无法帮你洗雪你家主人的冤案。”

他走过去拍拍童书吏的肩头,“日后,好生珍重。去吧,把玉印找出来,今日宴后,我得跟林二公子做交接。”

童书吏有些木然地点点头,心里有千万个疑问,但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看得出,此刻刘秋金脸上的神情难掩官场失意的落魄。

但也不难看出,他已经开始释怀,因解脱而释怀。

自罗氏贵女被害一案报上以来,这些日子对京兆尹刘秋金来说,简直度日如年。

表面上,这桩案件已经移交至大理寺,由大理寺丞周深负责侦察,可圣上同时还下了另外一道秘旨——京兆尹须同时查办,并在暗中负责监察大理寺。

不论是职级还是权限,京兆尹都低于大理寺。

让下级督察监办上级做事,大德建朝至今,这还是头一次!

当初接到这样一道秘旨,刘秋金简直哭笑不得——真不知圣上是怎么想的。

难不成真如传闻那样——圣上早已不理政,任由两派朝臣胡意处之?

刘秋金当时不解。

之后更是不解。

不单是因为案件查下去根本毫无进展,而且——明明是圣上下的秘旨,可却有人一直明里暗里向京兆尹传递各种办案指示——能拖就拖,最好管都别管。

虽说刘秋金在两派党争中并没有明确站在哪个阵营,但身为朝员,朝党之争,两派政斗,谁都无法完全置身事外。

更不用说京兆尹——所辖之事,事无巨细,一点一滴、一丝一毫、一静一动都关乎着皇城安危,朝堂走向,大德命脉。

因此,只要坐在这个位置,势必会成为两派必争之人。

在与林倚秾见面的前一个时辰,刘府密阁中,刘秋金站在铜红色的火盆前。

盆里向外喷吐着的火舌,像贪婪的蛇毒一样向上撕咬着。

刘秋金一个不小心,被窜上来的火苗烧到了虎口,疼得他“嘶”了一声,将手里那本蓝色簿子掉进火盆里。

火舌瞬间兴奋起来,从下面凶猛窜出。

刘秋金还想伸手去捡,可整个簿子已被火焰火舌团团围住,明红的火舌卷着炙热的火焰,迅速将簿子吞噬,页脚被烧得一页页翘起,被火吞没之处,只剩黑色灰烬,还在发红。

原本他还在犹疑——不知到底该不该烧毁两桩陈年案卷。

很显然,现在这份苦恼已经没有了。

这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

童书吏闻着烧火味道赶来,推开房门的那一刻,尽管刘秋金还没开口,可这么多年一起共事的默契,让他已然猜到烧毁的是什么。

“大人,私自焚毁案卷,可是按律当斩啊!”

童书吏一脸心焦,表情已近扭曲。

对于这份提醒,为官十余载的刘秋金却似乎并未放在心上。

望着案几上的火盆里熊熊火焰,脸上的表情半是忧忡,半是轻松。

“天意,天意啊!桂华,此乃天意啊!”

天意?

童书吏眼眸微微一滞,俄而目露愠色:“这才不是天意!若是天意,那天道何在?”

说着,他便不顾一切地上前从火盆里抢救出烧得肢体残破的那本案卷。

“天道?”

刘秋金缩着脖子发出一声冷笑:“这世间哪有什么天道?你看看大德朝堂,如今究竟是谁主沉浮都未知,又何谈维护天道?”

“刘大人,你疯了!我看你真是彻底放飞了,连这种大逆不道的话都敢说……”

案卷虽被抢救了出来,但已烧毁了大半,且由于装订线被烧断,所以一拎起来,瞬间七零八乱了一地,根本对接不起来。

烧成了那副鬼样子,若是换作旁人,一定会发疯。

可童书吏看上去依然还算镇定。

他没有暴怒,也没有质问刘秋金背后的原因,捧起满地还有些烫手的残片,端起火盆,正要离去,刘秋金却拉住了他的一只胳膊。

“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若是想去新任京兆尹那里告发我,好为自己谋个好差,我不会怨恨。但……”

刘秋金顿言,观察到童书吏有在认真听,于是接着道:“但我希望最终能放过自己——微澜赵氏家的那桩案子,放手吧。

微澜早已弃治,那桩案子想要翻盘很难,根本不会有人去管。”

说这话时,他走到密室门口,右手一扒,便推开一扇阁门——那是通过京兆尹公府衙门档案室的一道暗门,跟他的私邸密室直接相通。每当刘秋金为公事所烦时,他总爱穿过档案室,来这间密室小憩。

然而打开档案室的一瞬间,一股沉闷的潮气夹杂着纸卷特有的霉气味扑面而来。

一眼望去,密密麻麻的灰白色纸卷一摞一摞,十分整齐地从地面码到天花板,好像一块陈旧的裹尸布,让人有种说不出的压抑感。

有些纸卷颜色已经肉眼可见地发黄,甚至发霉。

童书吏望向手中那本薄薄的案卷放进来,简直沧海一粟,沙漠一砾。

“看见了吧?”

刘秋金伸手指向里面:“这些陈年案卷叠起来比一人都高!

新任京兆尹就算有通天的本事,穷尽一生,也不可能处理完。

更何况,眼下罗氏女被杀一案就足以让他焦头烂额,你难道指望他会主动去为赵氏翻案?”

“别傻了,我的好兄弟。”刘秋金从童书吏手上拿回了火盆,放在一处通风的暗窗口,任由火焰继续吞噬那些案卷跟供词。

童书吏看着他将手里一张张被自己抢救出来的残片重新丢进火盆,感觉耳里传来主人一家十七口的声声哀鸣与悲泣。

那可是十七条人命啊……

明眼跳动地火光照在童书吏的脸上,他面庞灼热,心急如焚,却只能在这一刻选择沉默。

“铛——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屋外,打更人敲响了梆子。

“行了,天晚了,你先回,我也要去赴宴了。”

说话间,刘秋金的右手已然再次落在童书吏的肩头,宽慰他道:“兄弟,这些年你跟在我身边出了不少的力。

我给你留了一笔钱,明日请替我再去办最后一件事。办完事儿就去钱谷师爷那里领吧。

拿了钱,回你老家芙州娶妻生子。

京师……这辈子就别再回来了。”

童书吏点点头,尽管此时心中对刘秋金有些失望,但告别时眼神里还是透出一丝不舍。

他走远后,不知过了多久,密室里忽而传来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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