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知情不报21(1 / 2)

宴席散,已近亥时。

贵客走后,香香便早早熄了灯。

她是游女,虽也以色侍人,陪酒卖笑,但本质上跟那些落入贱籍的女子还是有很大差异的。

最大的差异便体现在她们有一定的自由选择权——只要能够达到营收目标,她们完全可以自行挑选客人以及接待时间。

之所以能够有如此自由的选择权,乃因游女们的出身——既不非罪臣之后,受人拖累,沦落风尘;也非贫寒之女,一朝蒙尘,只为生计。

这样的出身,在贱籍女子目前,足以高人一头。

再加上京中游女,数不足十,在香粉如屑的秦淮之地,绝对要算尖儿货。

因此,哪家秦楼楚馆能有一名游女下榻,简直就是客流量的保证。所以各大娱乐场所的老板们都对游女们趋之若鹜,就连老鸨们往往也都会视游女为座上宾,礼遇有加,有求必应,丝毫不敢怠慢。

可对于出身不凡的女子来说,主动选择当游女,却是一件很大的挑战。

一旦真实身份泄露,轻则被人指指点点;重则终身无人敢娶;更甚者,可能会是整个家族蒙羞,继而被家族除名,扫地出门……

因此在游女这个纸醉金迷的圈子里,谁都不会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别人。

这是规矩,也是禁忌。

香香深谙此道,所以即便关系再好,以前也从不过问朱红的身世。

可今天京兆尹竟为朱红而来,这就很难不让人好奇她到底是谁……

“朱红可是名将之后?亦或是在北境生活过?”

晚宴上,那个绿衣男子的话再次回荡在耳际。

香香自己是从北境而来,因此十分确定朱红不曾在北境生活过。

可若是名将后辈,大多性情刚烈,又怎会主动选择蒙尘?

此时,香香忽而想起,朱红曾经提过,她家道中落之后,往日光辉全无,而京中官场联姻,最善利益权衡。而像她那样的家势衰微之女,连嫁人都得倒贴嫁妆才行。

难道朱红当真是哪位名将之后?

可大德自打建武帝建朝以来,为了休养生息,予民繁世,极少与周边邻国发动战争,就连当初从北境逃亡的的宁金旧族残部,大德也是采取招安之策,遇到极端不配合者,最多也只是驱逐反遣,从未发动过新的战争。

所以能称得上“名将”者,大概也就只有建武帝朝的那些开国元勋们了。

香香是异族,对大德的开国元老们一无所知。

她不甘心思绪就这样被硬生生打断了,可大脑里除了只留下一大片空白,就是无数关于朱红身世的问号。这些问号犹如漫天纷飞在脑袋中的雪花,一片片向空白的地面砸来,越铺越厚,将朱红的身世,埋藏地越来越深……

香香想得脑壳疼,索性不再强迫自己去想了。她盖好锦被,刚欲阖眼,一道黑影忽然从窗前划过。

香香还并未察觉,她在榻上翻了个身,却忽而感到背后传来一股热流,紧接着,黑暗中一双热乎乎的大手来到了她腰间。

几乎与此同时,她立马辨识出一股熟悉的味道。

那是一股奇特的墨香,虽然淡淡的,可她每一次都第一时间就闻到。因为那款墨是她自己亲手研磨的,里面添加了她最爱的桂花。

来人的嘴唇贴在了她白皙的脖颈上,继而来到她香温玉软的耳旁,暖流之中,那个熟悉的声音终于响起:“一日不见,真让人如隔三秋啊!”

这充满磁性声音让香香立马睡意全无。

她转过身去,攥着小拳头轻轻打在来人心窝上,娇嗔道:“来了怎么也不事先打个招呼?吓死人家了啦!”

“小心肝儿,我怎么舍得吓到你啊!我悠着呢。”

那人说着便钻进了被窝里来,一边揽美人入怀,一边闭着眼睛问道:“今日招待的是什么人?听说他们一下子来了三个,还一口气包了你两个时辰!他们可有对你做很过分的事情?”

“你什么意思?”

床榻上,旖旎气氛瞬间全无。

被窝里,美人红润的面庞突然冷却成了灰色。

“若是被你这样质疑清白,我还不如刚才被你吓死算了!人家在这里天天为你提心吊胆,可你倒好,竟然怀疑我不忠?!”

“我我我不是这个意思……”男子口拙,欲要解释,可又不知究竟该如何说起,更怕自己会越描越黑。

香香却一下子急了:“你什么你!”

她掀起身上的被子,坐起身的那一刻,泪水就在这时突然汩汩而下:“童明,你摸着良心说,我香香是那种见财忘义之人吗?刘大人出了事,满城官兵都在追捕你,是谁冒死救下你的!”

童明此时从榻上翻起身来,由于动作太急,险些摔落,他单膝跪地,低头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是我童明不会说话惹到了你。你若是嫌我看着碍眼,那我我……我这就走好了。不过请你放心,收留之事,我是绝对不会泄露出去半个字的!”

童明说着就往窗口走去,香香见状,赶紧起身从后面将他拽住,“我真是上辈子欠你的!你走了,让我怎么办?”

童明原地愣住,回过头来,无限温和说道:“我心里是有你的,这个你早就知道。可是我如今前途未卜,不能再牵连于你。本来我今晚就是来跟你告别的……”

童明正要启门,香香却从背后喝道:“你站住!你说走就走,万一出了什么事情,你让我怎么办?今天来的那三个都是京兆尹的,听他们那意思,如今连朱红都下落不明了……我越发觉得,罗晴娘一案,牵连者甚广——你想想,原本只是一桩命案,可查到现在,刘大人死了,清吟小班撤了,就连跟他们八竿子打不着的朱红,竟也突然失联了……你觉得那些幕后黑手,会放过你吗?”

“京兆尹这么快就已查到你这儿了?”

这消息让童明有些错愕。

“你不是问我都跟他们做了什么吗?两个时辰,弹了首曲,吃了顿饭,剩下的时间,简直就如坐针毡!”

“好姐姐,你受委屈了,我这人真是不会说话……”

“相公心直口拙,向来不会油腔滑调地讨女孩子欢心,这一点我早就知道。”

香香的口气已缓和了许多,她轻柔地走上前来,温柔地将臂弯伸进童明的腰间,趴在他肩头,无不担心道:“相公莫慌。他们今日找我,不过是打听朱红,并未提到你。你说,朱红她到底去了哪里?她还会再回来吗?她该不会也遭遇不测了吧?”

童明沉默不语。

黑暗之中,他闭上了眼睛,表情也在暗中经历着一番复杂变化——惋惜、痛苦、遗憾、悲伤,还夹着对自己命运的担忧和恐慌,但到最后,却化作了一句对目下心爱之人的安慰:“别瞎猜了。吉人自有天相。”

“可我实在害怕得紧!”香香把童明往怀里搂得更紧了些:“连朱红都牵涉进去了,这案子再查下去,我怕迟早会有人对你动手。”

“若真是有人对我动了手,那请你一定要记住我们之间的约定。”

“什么约定?”香香假装根本不曾记得,她的手指爬上童明的胸口,戳着那里,怏怏不快道:“你这小小的一方空间里,装得下天,装得下地,装得下黎明百姓跟天下苍生,却唯独装不下我。”

童明再次默默闭上眼睛,沉思片刻,才缓缓睁开,将怀中美人抱紧:“我童明此生能与你知相恋一场,结为连理,实属三生有幸。今后不论等待我的是什么,我也死而无憾。”

“呸呸呸!”香香连连啐道:“你这是胡说什么!相公,等你了却完这桩心愿,带我走吧。”

美人梨花带雨,童明神情悲痛,内心仍在苦苦挣扎。

香香把头埋进他的胸口,言辞恳切道:“带我走吧,我们一起远离这一切,一起远走高飞吧……”

童明却在一番挣扎之后最终将香香的手放下,心沉气重道:“我童明此生头等大事是为我家枉死的十七个亲人复仇!而今,对我有知遇之恩的刘大人也突然不明不白地死了……童明似乎是不祥之人,我不敢再耽误你,你还是早日另作打算吧。”

香香闻言,心下一凉,脸上的表情由悲转痛,“香香与相公,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如何还能分离开来?”

童明想要继续劝说什么,香香却用指尖轻轻点了点他的唇:“以前我嘲笑过朱红,笑她居然会相信这世上会有天定之缘……可后来直到我在这里遇见了你,我才明白她对那鳏夫的感情……”

话到此处,香香更加黯然神伤:“相公,你之前不是问过我为何要做游女吗?”

“我那不过是一时好奇罢了……”

香香温言道:“在游女这个圈子里,将自己的底牌告诉别人,是大忌。可既然我们已经私下结为夫妻,就该坦诚相待。”

遥想陈年旧事,香香顿了顿,才道:“我家祖上曾也是一方大族。我不幸幼年时家道败落,当时本是要落入贱籍,后来幸得贵人收留教养,让我在他家族学里读书习字,练习琴棋书画……再后来,恩公家里也重蹈我家当年的覆辙,他唯一的女儿被迫入宫选秀……我原本以为,恩公家的姑娘是去宫里做了娘娘。可后来才得知,她是去了飞鳞羽卫当差……”

“你说的那位恩公家的女儿,可是阿信?”

“嗯,”香香沉沉点头,继续道:“我当年好不容易和她取得了联系,可她却已经不太记得我了……后来没过多久,阿信竟在皇城莫名消失了!为了寻找她的下落,调查当年的真相,我这才委身青司教坊,借游女身份,四处打探消息。多年以来,一无所获,本以为就将如此浑浑噩噩了却一生,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公子你……说句不怕公子笑话的,我见公子,犹如飞蛾见光。明知是火,可还是忍不住要见……”

“你这么说,可真是折煞我也。童明何德何能,能让香姐如此看重……”

香香道:“你莫要再说那些虚的。若当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那你想走就走吧,我香香绝不强留。可若你对我也有情,那便听我一句,新来的京兆尹看样子是个正经做派的堂官,咱们一切还当从长计议……”

“如何从长计议?他们这么快就找到了你,只怕往下顺藤摸瓜下去……到时候,我童明一人做事一人当,要杀要剐随他们去,可万万不能再牵连于你,万万不能!”

“相公,我无惧死别,最怕生离!”

童明不语,他在用这种沉默表示拒绝。

香香紧紧握住他那冰冷的双手,“请你相信我,我不会被你自己心里的魔咒困扰,更不可能对你袖手旁观!我会想尽办法,让我们逃出此劫,远走高飞……”

“何来远走高飞?”童明冷静地说:“罗晴娘一案迷笼雾罩,疑云重重,只要一脚踏进去,那就是个无底深渊!与其让你跟我受苦,到时候劳燕分飞,不如就此恩断义绝!”

“相公,你别走!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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