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流民(上)12(2 / 2)

老仆对唐仁坤打手势说记得,爬了很久的山,山上有很粗的树。唐仁坤端起茶盏喝着茶,看着老仆的手势,继续说道:“很高的山,很粗的树。我记得我们刚来的时候是夏天,下过雨的金潭,树林里都是虫鸣鸟叫,野生的蘑菇顺着褐色的大树根生长了一圈又一圈。靠近乡寨的梯田,稻草长得绿油油,负责接我们的衙役说,他们这里的稻米可以一年两熟。你打着手势和我说太好了,这样每天都有大米吃。现在旱了这么久,别说稻米了,耐旱的番薯也没多少产量,朝廷的赋税又一年比一年重。各省的赋税限定五年交定,金潭又占了云西的大头。现在已经过去三年了,还没收上来一半。”

唐仁坤用手指点着公文中被圈出来的“征税”两个字给老仆看,“自古讲,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可是这次,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若是世间真的有龙神赐福,那就好了。”

说这话的时候,衙门外的街道传来一阵骚乱声,唐仁坤刚想叫自己老仆出去看看,就看见院内一下子涌入好几个手拿着火把的人。

“放肆,你们是谁?”唐仁坤披着外衣匆匆赶了出来,一只鞋都跑掉了。

“代大人呢,在不在?”来人中走出一个四十来岁,穿的还算体面的人,高喊着。

“代大人过两日才能回来。”唐仁坤走到来人面前,借着火把的光亮,看清了是乡绅贺淳。贺淳身后跟着十几个拿棍棒的家丁,家丁手中还拖着一个被绑的人。

“哦,是唐大人。”贺淳看清唐仁坤的面容,虽然唐仁坤只是一名小吏,但贺淳还知道他先前的一些经历,秉承着“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的原则,对他言语还算客气。

“你们大晚上,持械进入衙门,所为何事。”

“大人,你看。”贺淳用火把照亮自己的脸庞,他眼窝处有一片乌青,脸颊上也有几道指印,“这小子当街殴打我,我来绑他见官。”

家丁们听见贺淳的话,把手中捆绑的人推到唐仁坤面前。唐仁坤拿起火把,照亮他的面目,被打得遍体鳞伤的云山勉强抬起头,口中说了句“大人”。

“先把犯人收押!一切等代大人回来做主。”在街上看花灯的衙役们听见衙门里的骚乱声,陆续赶了回来,听见唐仁坤这么说,正七手八脚的准备上前去接云山。

“等一下。”贺淳走到云山面前,正好隔开要上前的衙役。火光投射他的身影,他愤恨的面目想把唐仁坤吞噬,“唐大人,这厮当街殴打我,你一句收押就想对付过去了?”

“我说了等代大人回来做主。”

“代大人若是一直不回来呢,难道我这顿打就白挨了。”

唐仁坤看着贺淳没有讲话,他面色渐渐阴沉下来,“怎么,你还想让我再打他一顿给你出出气?”

“唉,我可没说这话,不过这厮上次偷了我家的牛,我看在大人的面子上才不予计较,没想到这厮竟怀恨在心,对我施加报复。我可是有头有脸的人……”

“呸,狗杂种!”贺淳话还没说完,云山仰起头,打断他的话,脸上的快干涸的鲜血在火光里被照的发亮。

“你他妈的!”贺淳被他一骂,气得直接转身给了他一巴掌,还想打第二掌时被唐仁坤伸手拦下。

“身在衙门,大庭广众之下还敢打人?”唐仁坤对着贺淳吼道,同时吩咐衙役将云山押下去。

贺淳“啐”了一口,他看见唐仁坤阻拦,也不敢再有太多动作。他对着云山的背影喊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听说你还有个弟弟在家。”

“你他妈想干嘛。”听见这话的云山猛地想挣脱衙役的手臂,突然暴起的云山吓了贺淳一跳。衙役们不敢放松,死死拉住云山的手臂。

“贺大官人,得饶人处且饶人。这事是云山所为,跟他弟弟可不相干。”唐仁坤让衙役加紧把云山押进后堂,方才对着贺淳说道。

“哼。”贺淳拿出手绢醒了一下鼻涕,“你就是一个刀笔小吏,喊你一声大人你就真是大人了?现在让我得饶人处且饶人了,刚刚怎么见你对这云山百般维护呢。”

“还未查清事件原委,怎能轻下决断。”

“我看你是当官当傻了是吧!”贺淳把手绢扔在了地下,领着一群家丁气冲冲的走出衙门。火把汇成了一条长线,在街角消失不见。

唐仁坤让衙役点起灯笼,把云山带到自己的书房,又让自己老仆人煮了一锅糖水,再让知道路途的人快些去云山家里把云水带过来。

云山很快被带到书房中,刚才火把的光亮有限,没看清他的伤势,现在走到光亮处,唐仁坤才发觉他伤的这么重。

“为什么殴打贺淳?”唐仁坤倒了一杯茶推到云山面前,同时吩咐衙役湿一条干净的毛巾进来。

云山拿起茶盏暖手,云西虽地处西南,但正月的夜晚还是有些寒冷。衙役把湿了的毛巾递给他,云山擦着脸上的血渍,露出腮帮子上一道很长的伤痕。他牙齿也被打掉了一个,磕破的嘴唇还在流血。眉骨处也有一道伤口,虽然止住了血,但先前血流进一只眼睛里,让他只能用一只眼睛看着唐仁坤。

“我父母的坟地让贺淳买下了,他今天下午找人跟我说要收我两吊铜钱,不然就让人把我父母的坟给平了。”

“还有这事,怎么不报官?”

“大人,他把我们村一整个后山都买下了,手续什么的都有,我怎么报官。”

“那你村里其它人都交了钱?”

“有钱的交了,没钱的没交。”云山把手巾丢在了一边,纯白色手巾上都是暗红色的血迹,“大人,这几年又是旱灾,又是赋税,田里的收成本就不好,可耕地要交田税,买苗要买禾苗税,用牛还有耕牛税。我们实在是拿不出一分钱了。”

“我也不想打他。”云山继续说:“我想求他给我几天时间,等我筹到了钱就给他,哪怕长点利息,可他说,我这种穷鬼就该死,没钱不用说活着了,死了都不能安生。他限我两日内凑足钱给他,可我哪有钱,我还有一个弟弟要养。后来他越说越过分,我一下子没忍住。”

唐仁坤听着他的话没有言语,他不敢向云山透露巡抚即将来征税的消息,怕弄不好引起民变。他同情云山的遭遇,可自己却无能为力。

“对了,贺淳说要去我家,大人能不能让我回家一趟,我怕云水有危险。”云山突然想起贺淳临走前说的话,紧张的高声叫道。

“你不用急,我让人去你家接云水了。”唐仁坤喝干自己茶盏里的茶,“你当街行凶,暂时走不了,等代大人回来吧,我跟他说一下这件事,看看有什么好处理措施。”

云山对着唐仁坤深深鞠了一躬,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未等唐仁坤打开房门,就看见一道小小的身影从门缝中挤进来朝着云山扑了过去。

“哥哥,你怎么了?这是谁打的。”云水看着满脸伤痕的云山忍不住哭道。

“哥哥没事。”云山看着面前的云水,见他没事后才长舒一口气。帮他整了一下衣服,才有些愠色的说道:“不是跟你讲过很多次了吗,你是男子汉,不能轻易掉眼泪。”

云水抽抽哒哒的停住哭声,老仆人端着两碗糖水走了进来。唐仁坤走到云水面前,把其中一碗糖水递给他,“大晚上,喝点东西吧。”老仆人把另一碗端给云山。

“这两日,就先让云水跟我这老仆人睡吧。想来贺淳也不敢去你家真闹,你就待在衙门里等代大人回来。”

云山对着唐仁坤点点头,喝着糖水的云水看着唐仁坤,忍不住开口道:“叔叔,我哥哥犯了什么罪。”

“哎,跟你讲过多少次了,要叫大人。”听到云水对唐仁坤的称呼,云山忍不住插嘴道。

唐仁坤挥了挥手,表示不碍事,随即摸着云水的脑袋说:“你哥哥没有犯罪,犯罪的不是他。”

“那他没有犯罪,为什么要被关起来?”

唐仁坤看着云水的眼睛,长叹了一口气,“今晚你们兄弟俩就先睡在书房里吧,等到明天再让云水去我老仆人房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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