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节16(2 / 2)

“…罗莎,乔治,那时候没说出的谢谢,现在补上吧…”

我轻轻地说到,可他们二人又哪里能听得见呢。

“罗莎、乔治,你还在睡梦中时,我听你说出过他们的名字。”

歌德听见了我的低语,我说出过吗…没有印象了。可能在发烧时睡觉,就容易说梦话,无意间将本来只属于自己的梦境透露给他人。

“罗莎…罗莎蒙德,你的姐姐,我有印象,你和我说起过她,”

其实不仅仅是说起,我还给歌德看过她的照片,所以如果歌德和罗莎见面,她大概是能认出来的——前提是她们真的能见面。

“关于乔治,你从未和我提起过。”

“那现在提起,也称不上迟,”

乔治,每当我想起他,或是听到他人说到他,胸中都会有一种别样的难受感。尤其是忆起过去,联想到现在他已不在这世上,就会感到无尽的惋惜与悲伤。不,不止是这样,除此之外,我还、我还是…

“…乔治·格林伍德,我在多佛尔的好朋友,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罗莎还有他,我们三个经常在一块儿,是最好的玩伴。”

“听上去你和他关系很好,那么,为何你很少提到他呢?”

“…”

“他现在不在多佛尔了吗?”

“不在…”

“那他去了何处?”

“他死了。”

我几乎是咬着后槽牙从口中吐出这三个字的,它们非常短,但要说出去是何其困难。

“和你一起长大,那他的年纪应当与你相仿,若没有疾病,是不会那么早离世的。”

从我的视角看,死亡是一件令人敬而远之,并从心底感到恐惧的事;但是对歌德而言,其又会是何种模样呢?我想,从她那平淡的、好像是在陈述事实般的语气,以及没有一丝波动的面庞上便可见一斑。

“哈哈…确是如此,他本不应该那么早死的。”

我苦笑两声,接着说下去,

“咱们的帝国看上了布尔人的矿产,再加上各种利益上的冲突,就手痒痒,想把他们给吞了…哼,哪有这么容易。把军队送到南非,打了快三年仗,杀了不少人,也死了不少人。乔治就是被忽悠跑过去的,因为会骑马,所以当了骑兵,去和游击队作战。”

我停顿了下,此刻浮现在我眼前的,使一副我可能一辈子的无法忘记的场景,那便是乔治的死相。没错…我在南非,亲眼看见了他的尸体。那熟悉的脸孔,以及上面陌生的表情,直到现在,仍在我脑中挥之不去。

“…后来,乔治在一次遭遇战中被狙击手打中,子弹从他的右胸口穿了过去,他从马上坠落,但是没有立刻就咽气…该死的,胸口中枪,肺被开了个洞,肋骨的碎片扎进肺泡,血液涌进气管,这种情况,连正常呼吸都是奢求,一次次的咳嗽都带着血,涂满了他的嘴角…就这样,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鬼知道这有多疼…军医说他死于失血过多,要我说,他根本就是活活疼死的…!”

对,是的,那种表情,我从来就没有在乔治脸上见到过。在他死前,他会想些什么?他会想到哪些人?又会不会,还将我的话记在心上?我真的没办法从他半睁的眼睛,放大的瞳孔中看到更多:也不知道皮肤上那扭曲的,丛生的褶皱与沟壑究竟有何意味;至于他张开的嘴,从中发问的到底是何物,我永远…永远都无从知晓。

但是,有一件事我明白——乔治的死法,根本就不是人应当有的。倘若神话中的上帝真的全知全能,又怎会允许他这样死去?不,那不存在的上帝会反问我,是谁?导致你的朋友以这般姿态离开世界的人,真的是自己吗?

“是我…”

“什么是你,罗伯特?”

“那个人就是我…”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害死他的人,根本就是我…!”

“可你刚说他死在战争中。”

“对,他是死在战争中,可是——”

“罗伯特,”

歌德罕见地提高了音量,明明没有感情起伏,却迸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气势,打断了陷入混乱回忆的我。我不由得停下了自己的碎碎念,安静地等待她的下一句话,

“你的病还没好,早点歇息吧。”

“…我知道了,谢谢你的关心。”

我拿开身上的毛毯,换了个姿势,从躺姿变成了坐姿,歌德的话宛如醍醐灌顶,把我从无尽的思维螺旋中拉回现实。不行,现在还不行,我在心中默念到,我还不能和歌德说这些。

“歌德,刚刚的话,如果让你觉得烦了,我很抱歉。”

“没关系,你知道我不会那么认为的。”

她恢复了平常的音量,变回那种又轻又淡,如涓涓细流般的声音。

“那我去楼上了,至于血…等烧彻底退了我再去抽,毕竟不能给你带着病的血嘛。”

“嗯。”

我穿上鞋,从沙发上站起身,躺了许久,重新站起时难免感到头晕目眩,但这只是正常现象,已经不是上午刚到别墅的那种脑袋天旋地转的情况了。我一步步缓慢地挪动双脚,向着楼梯的方向走去。

我斜过头,看向床边的窗户,在覆盖于其上的厚重窗帘之下,已有数缕流溢而出的金黄色光芒,它们无不在提示着我——现在已是早晨。

我走下床,打理了下略有凌乱的头发,简单进行更衣,然后拉开窗帘,让原本昏暗的卧室被光亮所充满。我看到屋旁悬崖之下的海水碧蓝,与天空连成一片,并同时染上了黄金般的色彩,新的一天到来了。

对我来说,每一天的更替仅是世界运行的规律,太阳的升起与落下,再正常不过。同样的景象,我已经见识过数十万次,并不觉得存在何种特殊的意义。

但是与我不同,人这种存在,往往会赋予身边许多常见事物特殊的内涵,我原本…原本不会对他们赋予的内涵抱有什么想法,但不知从何时起,自己在看待事物时的态度已然有了改变。这种改变说不清道不明,我无法将其具体形容之,只是在心中有着模糊的认知,那就是它并非坏事。

对于活过漫长岁月的我,所谓“改变”是一件足以称奇的事。是何人何物导致了改变,我想,应该是现在离我最近的那个人,也就是罗伯特吧。关于他是如何做到的,我并不清楚,但至少不会单纯是因为我喝下他的血液。

“那是…”

透过窗户,我看到了一个人从别墅走出,去往了悬崖边,并最终坐在了草地上。他便是我刚刚想到的罗伯特,从他变回往日般平稳的脚步来看,他昨日的疾病大抵已经痊愈了。尽管自知做出了改变,但现在的我还是无法完全理解人的行为,比如现在的罗伯特,他在太阳刚升起没多久,且身体恢复还不超过一天的情况下,一个人坐到悬崖边上。如果只是为了看风景,那在别墅内通过窗户也可以办到,为何要特地跑到那里呢?

好奇心——世间万物多少都会拥有一些的求知欲,于我的头脑中出现。多久…我不知道上次有这种感觉,是多久之前的事情,它就好似一缕火苗,由原本细小的身姿,逐渐扩散直至熊熊燃烧,炽热的烈焰。我想知道,窗外坐在草地上的那个人是用何方法,使我逐渐成为与过去不同的存在;也想了解,这种不同的存在,究竟会是什么模样。

那么下楼去吧,一个声音对我说到,答案不会自己找上门来。从古至今的探索者无不会或大或小地付出,只有这样才能在寻求真知的道路上摘得硕果。我不晓得自己需要付出何物,但有一个事实可以肯定,那就是不能只在原地停留不前,这也是罗伯特曾和我说过的。

怀抱着这等认知,我离开窗边,打开房门走出卧室,下到一楼,步入玄关,就像那声音所说的来到别墅门前。随着“咔哒”一声,我将大门打开,一阵晨风忽地刮起,轻拂过我的脸颊,它正是从我将要去往的别墅之外吹来的。双脚踏上柔软的草地,我迈开步子,向罗伯特正坐着的地方走去。

“上午好。”

我来到罗伯特身后,打了声招呼,他回过头,略显惊讶地说到:

“啊,歌德,你…你也出来了呀。”

“是的,我可以坐在旁边吗?”

“旁边?当然了,随便坐,要不要我给你找点东西垫着?”

“不用了。”

我用手整理好身穿的长裙,用一只手撑地坐了下来。早晨的青草上还挂着露珠,随着与地面的接触,长裙上多出了一片片不和谐的水渍;藏身于草丛中的小昆虫也露出了脑袋,有几只不怕人的,趁我没注意爬到了体型数倍于它们的我的身上。若是过去的我,肯定不会容许自己继续处在这般失态的情形之下,但如今却并不在意,我认为这或许也是“改变”的内容之一吧。

“你的身体如何,已经康复了?”

“差不多,头不晕,手不冷,哪里都不疼,应该就是康复了…既然身体没问题,那我过一会儿就去给你抽血。”

“血的事不着急,何时去抽都可以,”

我还没忘记自己坐到这里的理由,向罗伯特问到:

“不过我想问你,这个时间出来到外面坐着,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说实话,我也不太明白,要是非得找个理由…心里堵得慌,想看看大海,吹吹海风,与自然接触放松一下身心嘛。”

“心里堵得慌,就是觉得难过的意思,让你现在还难过的,是昨天你说到的那个朋友吗?”

“算是吧。”

罗伯特点了点头,表示肯定。

“乔治·格林伍德,如果不介意,请你再跟我说说他。”

“我怎么会介意呢,只是…你要听关于他哪方面的?”

“…”

哪方面?我愣了一下。我并不晓得剖析一个人的具体方法,也不知该从何处问起。那些关于人的东西,对我而言有些过于复杂了。

“…他是个怎样的人?”

我最终想到了一个可以问出的问题,“怎样的人”,很基础,但也需要仔细去回答。

“他是个好人。”

罗伯特回答得非常迅速,几乎是脱口而出,没有带上一丝犹豫,

“能遇上他是我的荣幸,他的家里很有钱,但那都是正经经商得到的。我这个人…很讨厌靠剥削他人得到财富,或是为富不仁的人,可他和他的家人两样都不沾,甚至正好相反,是非常乐于助人的。”

话没说完,罗伯特忽然抬起头望向天空,几只海鸟从我和他的头顶掠过,它们鸣叫着,向着海峡对岸飞了过去。直到那雪白的身影们消失于海平面的彼端,他方才将脑袋放下来,白色的飞鸟常与幸运挂钩,他曾和我聊起过此等意象。

“伴随着我的全是好运气——我身边的人大都是好人,他们无不或多或少地对我施以援手,可我却没能回报他们,也没有…没有成功帮助过哪怕一个人。”

“照你这么说,我也是好人咯。”

好人,一个常见的褒义词汇,放在我身上却十分新奇。似乎在过去,还没有人为我加上过此形容词语。

“这个嘛,反正不是坏人。”

罗伯特的神情不像是在开玩笑,我认为可以相信,这个从他的视角对我做出的判断。

“那你呢,罗伯特,你又是怎样的人?”

“我?哈哈哈…”

他的脸上露出了笑容,笑,一种抒发情绪的方式,多用于积极的表达。那他此刻的内心很高兴吗?我不赞同这等观点,我记得有一个词叫做“苦笑”,可能这才是他正在做的吧。

“我是个坏人。”

“…”

“我做过很多错事,也伤害过不少人,他们有的与我萍水相逢,有的则对我十分重要。所以…恐怕这就是对我最合适的评价。”

“你不是坏人。”

我选择了否定,毕竟我自认受罗伯特的影响而出现改变,若他是坏人,那么我得到的评价应当是大相径庭,可他对我做出的回答却不是如此。

“不是坏人…你是这样看待我的吗,歌德?”

“合理的推测而已。”

我说完了,与罗伯特之间的对话没有让我获得太多的消息,不,也许我本来就没打算获得什么,我不清楚。有的时候我无法搞清楚人做事的逻辑,而当我看待事物的方式向他们靠拢的时候,我发现其实并不一定需要逻辑或理由,只用遵循内心无处循迹的声音便可。至于声音的主人,毫无疑问,就是我自己。

“不管怎样,我会记住你这句话的,”

罗伯特的脸上再次出现了笑容,我能看出,这次的笑应当与刚才有所区别,它包含的内容更少,更纯粹了,

“要是能的话,真想和你多说一些。”

即便是难以理解人心所想的我,也能听出他还有未讲出的话。何时说出,以何种方式说出,是他应该考虑的事,而我,我会去聆听,会在其中寻找我所求的答案。

“只要你愿意,我会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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