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10(2 / 2)

“我听说镇上新开了家照相馆,不如趁着身材还合适,你穿着它去拍两张照片,就当是纪念了。”

“拍照片…”

这个提议倒是蛮有趣,我上一次进照相馆是什么时候来着?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你可以带上她一块儿嘛,如果有空的话。”

“她?”

“手帕的主人啊——那是一张属于女性的手帕吧,这我还是能看出来的。”

真不愧是你,我在心中感叹到。带上歌德去照相馆…我算了算,再过一段时间,我与歌德就相处满整整一年了。以此为目的,在这个时间点去拍照留念也并非不可以。

“喂,罗伯特,我饿了,快去给我做饭。”

罗莎双手抱胸,嘟起嘴命令到。

“姐,你不是吃过早饭,肚子不算饿了吗?”

“我现在觉得饿了。”

“多吃一顿饭,可是会多长一顿饭的肉哦。”

“少啰嗦,限你在十分钟内把饭做好,不然有你好果子吃!”

罗莎朝我挥了挥拳头,下达了最后通牒。小时候我们几个一起玩,罗莎就常常这样,半开玩笑地吓唬我和乔治这俩年纪比她小的孩子。

“好好好,我这就去,”

我耸了下肩膀,撸起自己的袖子,接下了姐姐的要求,

“就让你尝尝我最拿手的黑布丁吧。”

“我说,歌德,明天你方便吗?”

我向歌德问到,明天是周二,本应是我离开的日子,但我并不打算像往常那样直接离开,而是另有想法。

“我没有别的安排。”

歌德的回答是理所当然的,在这栋别墅之中并没有什么需要她去投入时间的工作,自然也不会占用她的时间。

“是这样的,我有一个请求——也称不上是请求,就是…马上就要到去年我第一次来到这里,与你相遇的时候了。如果你答应的话,我们是不是可以去照个照片,当作留念呢?”

说完,我还特地确认了一下:

“费奥娜婆婆应该提到过照片是什么吧?”

歌德点了点头,表示她知道照片为何物。

“那关于我的请求,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

歌德没有立即回答,她低下脑袋,像是在思考。我没有加以催促,也不会去强求,对于歌德来说,她已有百年时光在此地度过,贸然外出远行必然会有所不适应;可同样的,百年来未曾离开这别墅的她应该也未曾与照相技术有过接触,答应与否确实值得她去仔细斟酌。

“…时间上是否允许?”

“我算过了,照相再加上来回一趟,若是顺利的话在天黑前回来不成问题。”

讲完了这方面,我接着补充到:

“而且大概率也不会被认识我的人撞见。”

那家新开的照相馆坐落在小镇比较偏郊外的位置,与我关系熟识的人明天大多都有事情,不会去往那附近,所以大可不必担心他们会看到我和歌德。

“可以。”

歌德做出了简短的回复。

“那就…明天一早出发?我在照相馆预定的时间在十一点左右,不需要起大早,但也太晚也不好。现在夜已经深了,要不——我就先去睡了,你也早点休息吧,歌德。”

“就按你的意思。”

歌德端坐在沙发上,她并没有要做出任何动作的意思。我走到壁炉旁,往其中添上了几块柴火,以避免她会在更深的夜中感到寒冷。尽管她曾说过自己并非会感到寒冷的存在,但我还是以对待一位人类女性一样的态度与她相处。

我走上楼,来到那间已然熟识的卧室,如今其中多了不少我的痕迹。进到里面后,我没有立即就寝,而是先点上了床头的蜡烛。我躺在床上,仰望着被一闪一闪的火光照亮的天花板,其实我还是有点小期待的,我想知道明天歌德会选择什么样的服装,想知道她会将自己的何种模样留在照片上。在这栋别墅之中没有画像之类的,更不用说在近代发明的照片了,这些事物可以将容颜长久地保存下去——与放弃了众多事物以获得永生的吸血鬼不同,这是人类独有的用以寄托情感的方式。

本就只剩下一小截的蜡烛很快便燃烧至了尽头,火光熄灭,房间被一片黑暗所笼罩。该入睡了,有什么疑问就等明天吧。我闭上眼睛,进入了另一片属于我的黑暗之中。

当外面的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我就已经睁开了眼睛。还好昨天夜里睡得早啊,我心想,我换好衣服,简单整理了下仪表,便走出了房间。

“嗯?”

刚出门进到走廊,我的视线就被歌德房间的门所吸引住了。那扇门正虚掩着,并未被完全关上。难道是歌德昨天晚上进去时忘记关门了吗?还是说她已经离开房间了呢?出于礼貌,我走到门前,敲了敲它,同时向屋里面问到:

“歌德,你在里面吗?”

“…”

并没有人回复,看来是后者啊,那就让我来关好吧。我伸出手,想去把这扇门关上。

“等一下,罗伯特。”

歌德的声音突然从我背后响起,让没有准备的我吓了一跳,我转过身,向着声音的源头看去。在走廊那边,楼梯旁的阴影里有一个身影,大抵就是歌德了。见我转过了身,她也迈开脚步,从阴影之中向我走来。

“…?!”

当歌德的全身都离开阴影,沐浴在清晨的日光中时,我整个人都呆住了。此时的她已经脱去了平日所穿的常服,取而代之的是一件装饰精美而华丽的靛蓝色礼服,服装为十九世纪末的风格,大概是费奥娜婆婆带过来的。礼服的袖口领口都缀有精致的蕾丝边,带着暗纹的布料勾勒出胸部至腹部的优美曲线,长裙顺着身后突翘的裙撑垂至地下。除此之外,歌德还带上了一顶以丝绸缎带与薄纱装潢的宽檐礼帽。我大睁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歌德,过了好一会儿才从嘴里挤出一句话:

“…其实,你到照相馆再换衣服也是可以的。”

“不需要那么麻烦。”

歌德走到房间门口,看来是想要进去拿些东西,我识趣地让开道路——我本以为自己已经不再会被歌德的美貌所惊艳,但今天这么一出实在是把我的脸打得噼啪响。但这也怪不得我,遇到这种场景,不为之动容的恐怕只有木头了吧。

几分钟之后,歌德拿着一个小手包走出屋门,并将其关好,站在旁边的我顺势问到:

“你这是都准备好了吗,歌德?”

“嗯。”

她小声地应答到。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发?现在还早,不过早去也能早回来。”

“就现在吧。”

“好,那我这就去准备。”

我一边说着一边准备下楼去备马,刚走出去几步,我想起了件事,就又折返了回来。我来到歌德面前,从衣服的口袋里取出一个小包裹,然后将它打开来,一张被折叠起来的手帕于其中出现。

“差点没想起来,这个一直放过在我这里,洗好后也没还给你,实在是抱歉。”

“…不,没什么。”

我看着歌德接过手帕,把它放进拿着的手包里,虽然过去这么久,但手帕总算是还给了她,也算是有始有终了。

伴随着梅菲斯特的脚步,马车在遍布青草的原野之上行进,与身后别墅距离逐渐增加,它的轮廓已难以被我所辨认。如果只是看周边的景色,那这一次的出行不过是以前数十次同样路途的重复。但是…我看了眼身边的歌德,倘若这时候有小镇上的人看到这辆马车,他们可能会诧异那个成天无所事事的小子是怎么和这样一位衣着华丽、举止高雅的女人在一辆车上的;当然,他们不会知道,这个女人竟是一个与我,与他们截然不同的存在——最多也只是感叹她那美丽却又不见血色的面庞吧。

马车翻过了第一座山,来到它的山脚下,我看到了那座可以被当作地标的哨所遗迹。我指了指这座石头堆砌的古建筑,对歌德说到:

“每次走这条路线时都会看到这座建筑,当你最早来到这里,去往别墅的时候,也会遇到它吗?”

“会的。”

歌德浅浅望了一下哨所遗迹,

“但它被建造出的时候,我还不在这里。”

的确,别墅的建造时间在上个世纪,与百年以前的中世纪相差甚远。我倒是有些好奇,那时候的她会在哪里呢?既然不在多佛尔,那在不在肯特郡,在不在这不列颠岛之上呢?虽然怀揣着疑问,但我并没有问出来。我挥动缰绳,梅菲斯特加快了自己的步伐,没过多久,这座哨所遗迹也被马车甩在了后面。

驶过平原,翻过山丘,再走一刻钟左右就能到达小镇外围了。相比于骑马,坐马车最大的优点就是不需要时刻调整自己在马上的姿势,而且小镇附近不同于野地,这里是有一些土路的。梅菲斯特是一匹聪明的小马,它自己不需要我的指挥就能沿着熟悉的道路前进,因此在大概五六分钟前我就进入了“挂机”模式,以一种很放松的姿势坐在驾驶位上。与我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歌德,从坐上马车到现在,她一直是保持着端正的坐姿,两腿合并,双手放置在大腿上,配合上这身衣服,一种贵妇人的气质自她身上散发出来。

尽管我劝说过她,不需要时时刻刻都保持这么正式的坐姿,但她只会用没有表情的沉默来回应。劝不动的话,就不要白费力气了,反正我是不会一直这样坐着的,我想到。于是,便有了现在的这幅场景。

“罗伯特,”

就在我一边放松着身体,一边看着风景走神的时候,歌德开口了。我坐起身,只见她转过了脑袋,两眼直视着我,

“我想问你个问题。”

“问题啊,尽管问吧。”

我竖起耳朵,准备聆听她的疑问。

“我的这身衣服,你满意吗?”

“…什么?”

我干眨了眨眼,原本以为是什么重要的事,结果发现是这么一个十分平常的问题。平常归平常,可放到了歌德身上,那就不平常了——这种正常女性会问出的问题,在过去我与她相处的一年之中,从未从她的口中被说出来过。

“…为什么要这么问?”

“你说过,要将照片当作留念。”

“对,我是说过,可——”

话说到一半便停住了,我已经明白了歌德如此问的目的。

“如果对你来说很重要,那我也会重视。”

歌德的语气十分平淡,但从她口中说出的话语却让我的内心无法平静。我看着她,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只能保持着原样,像是变成了座雕像一般。

“咴——”

“——!”

突然,梅菲斯特一声鸣叫,我赶紧扭头看向前方,一块大石头出现在了路中间,马上就要与马车相撞。为了躲避它,梅菲斯特快速地向边上一拉,算是躲过了这个路障,可是马车却因此而猛地倾斜了一下。歌德扶住了副驾驶座边的扶手,而没有抓住东西的我则是直接摔出了马车。

“该死的,真疼啊…”

我从地上坐起身,揉了揉摔倒时自己后背接地的地方。还好没有摔到土路,而是在旁边的草地上,不然可就不仅仅是后背痛咯,我暗自庆幸了一下。

“…”

在我摔出马车后,梅菲斯特立刻在原地停下脚步。待马车停稳后,歌德从上面走了下来,她来到我身前,伸出了自己的手。

“接着走吧,罗伯特。”

我握住她的手,顺势站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感觉歌德手心的温度要比平常温暖了一些。

“嗯,谢谢你,歌德。”

我拍了拍自己身上沾到的尘土,坐回到了驾驶位,歌德也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继续起原先的路途。

“你还没有作出回答。”

又走了几分钟,歌德提醒了下我,嗯…光顾着别的事了,还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呢。这次我没再犹豫,直接开口说到:

“我虽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资格可以对你的选择评头论足,但若是真的要询问我内心的想法的话——很满意。我很满意,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其他的词语来回复。”

“那就好。”

不得不说,刚才那一摔虽然疼,但也让我冷静了下来。我同样…也不认为自己有资格抱有那种想法,我应该十分清楚自己为歌德提供血液的理由才对。在那之前,我不能,也不应该去这么想。

剩下大概十分钟的路程是在无言之中度过的,来到了照相馆,我让歌德先进去,自己把梅菲斯特和马车安置好,然后拿上了放在马车后部货仓里的铁皮箱子和盒子。我走进照相馆里的更衣室,穿好礼服,系好腰带,带上佩剑,换上了这身乔治赠与我的“新行头”。当我来到摄影的房间时,歌德已经在那里等候许久了,我走到布置好的背景幕布前,站在歌德的身边,她正坐在一张座椅上,端坐的姿态与在马车上时无不相同。我摘下自己戴着的礼帽,将其放在了旁边用作装饰的高脚柜上。

“两位客人准备好了吗?”

摄影师摆弄好相机,向我们两个问到,我与歌德对视了一下,确认各自都没有问题。

“准备好了。”

“好的,我接下来会倒数五个数,数到一的时候闪光灯会亮,还请注意。”

说完,他走到架起来的相机后面,开始了倒数。聆听着他的倒数,我的心中突然冒出了个想法:将来无论是什么人,无论是在什么时候看到这张即将拍出来的照片,恐怕都不会想到,这个穿海军礼服的男人早已经退役许久,而这个拥有美丽容颜与冰冷眉宇的女人,从根本上就是非人之物——一位不见感情的吸血鬼。

“开始了,五、四、三、二——”

“一!”

“咔嚓!”

“嘟——”

汽笛鸣响,舷梯收起,黑色的烟气自四座巨大的烟囱中冒出,再过一会儿,这艘满载着旅客的邮轮即将驶离港口,开始自己途经北海与大西洋的遥远旅途。我站在甲板上,百无聊赖地看着最后一批登上船的旅客带着各自的行李,急匆匆地奔向自己的房间奔去。

我扶了扶自己脑袋上带着的遮阳帽,真是的…这帮家伙要真有这么着急,就不会选择在即将离港时才登船,我在自己心里吐槽到。要知道,我可是在今天一大早,连天还没亮的时候就来到了这里呢。这可是我第一次孤身一人坐船出门,还是那么长时间的跨国航行,说实话,我的内心还是难免有些不安,但更多的是好奇,我想这也是遗传自我那总是充满求知欲的母亲吧。

等人流过后,我向前走去,想到船舷处去见证一下这艘庞然大物出港的过程。就在我走到一半的时候,一位女士从甲板的那一边向我走了过来,她应该属于最后那批登船的旅客。我并没有放慢自己的脚步,因为就步速来看,我大概率不会与她撞到一起,可当我和她之间的距离逐渐缩短,我不自觉地停了下来,而她也从我的面前走了过去。

之所以停下来,是因为她吸引住了我的注意力。不仅仅是因为她孤身一人,还拿着个大行李箱,事实上,年轻女性独自出门远行在这个时代并不少见——我就是这样一个例子嘛。真正吸引住我的,是她的容貌:就好像是世界名作中的人物活过来似的,冷峻、细腻、棱角分明,仿佛只有雕塑和绘画大师的双手才能创造出来的存在;可如此的美貌却被雕琢在那样的躯体之上,没错,在她的皮肤上很难看见血色,肤色苍白到我完全有理由去担心她的健康状态——究竟是什么造就了她那矛盾的身体?是疾病吗?还是别的什么?我很难去回答这些疑问。

“咦?”

突然,我看见刚才那位女士走过的甲板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再走近一看,原来是张照片。我将这张照片捡起,这是一张有点旧的照片,上面是一男一女两个人的合影。男人穿着一身上尉军衔的海军礼服,一只手扶着身旁的高脚柜,另一只手握住佩剑,似笑非笑地看着镜头,像是正在想着什么事一样;女人穿着一件那种我祖父母一辈才会穿的礼服,宽檐礼帽下那张漂亮的脸上看不到表情,过于端正的坐姿让人看着有点不太自然,这个女人的脸我认得,与刚才走过的那位女士一模一样,那这八成就是她的照片了吧。

嗯,祖父母一辈的旧礼服啊,这倒没什么稀奇的,前几年还流行过主打复古的摄影呢。照片里的男人…和她并不太相像,应该不是她的兄弟,长得也还算年轻,不像是父辈一类的。会是她的丈夫吗?如果是的话,单就容貌有点配不上,感觉是暴殄天物呢…

“…喂,安妮,你在想些什么呢!”

我忍不住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哪有这么说人家丈夫的?我意识到自己有些想过头了,当务之急是把照片还给她才对吧!于是,我迈开了步子,小跑着去追赶那位女士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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