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三段梦境和“妈妈”(1 / 2)

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

——《雪国》

叶子向我问起雪国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我沉默着不知该如何回答。雪国中的人早就知道,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就是外面的世界,可雪国中穿过那条隧道去往外面世界的人却从未回归过。他们好像一汪在太阳底下蒸发掉的水,只留下雪国这一座孤岛,和那上面年年岁岁一直生活的人。

叶子问我这话的时候还未到深秋,荒野上的野草也未变黄枯萎,沿着峡谷飞翔过来的风中一直都挟带着她的声音。等到我离开雪国后,就再也没有听过那样的风声和叶子口中那样的语言。某一时刻我竟有些恍惚地认为,叶子口中的语言是另一个世界发出的声音,我也很怀疑,为何一句话能够穿越时空,每每想起时,都会觉得这个人还会在身旁,不曾远离。

而记忆更是一个不可思议的玩意,当你能清晰记起她的话语以及五官中详细捕捉到的草香、挟着些微寒意的风、山的线、狗吠声,却无法看清她的脸。

我记得她当时还未束起长发、软而圆的耳垂还一直躲在头发里面、耳垂下面有一颗小小的痣、临近冬天时总会穿棕色的大衣、有老爱凝视对方的双眼发问的怪癖和有事没事便发颤的嗓音,可关于她的形貌竟比雪国的冬天一样还容易让人遗忘。我记不清她的面孔上有着怎样的鼻子,眼神中闪烁的神色印着哪片蓝天或者哪片草原的底色,连那张小嘴是怎样的唇色都不甚了解。我终于明白不是自己离开了雪国,而是雪国已经从我生命中消失。

外面有很多人问起我关于雪国的冬天,我聊来聊去的话题,只有那一辆能够破开冰雪从黝黑隧道中行驶进来的黝黑火车和深秋时节第一场雪。

雪国中的第一场雪总是在是深秋时候降临,那时候荒野上所有野草都已枯萎变黄。降下来的白雪就压在枯黄的野草上,把野草下的泥土晕染得漆黑。叶子总喜欢那时候去往荒野,孤身一人站在我视线之内,踢打野草上的白雪。不一会,同样一片如她衣服颜色的区域就从一片白色海洋中被清理出来,不一会,就觉得她融入了这片荒野,像是扎根在荒野上的野草,等待着初雪后更多的雪花降落。

……

我听见一个很奇妙的声音,来自田野四方。它似在呼唤,又像言语,是不甚明了的语调,打着过去与未来的旗帜,跨越陆地与海洋来到我这里。

我用我的定义来称呼它,它却觉得烦躁。我用我的语言来命名它,它却不甚了了。我坐在它的面前,揣摩它似人似物的模样,只是这中间隔着暗纱,我无法正确自己的认知,只好把它比作樱花或热砂。前者是春日雨水隔面刹那消逝的芳华,后者是流淌手边似在抚摸地球背脊的刹那。

该有一个滚烫且短暂的结尾,趁大脑还清明之前。我拉起它的手掌——该是我认为的手掌,我感到温润又感到彷徨。它皮肤细腻的纹理如同蓝天下白云的褶皱,一如我在梦中见到的模样。最近的时段,我一直在梦中飞翔,穿越一大片丛林,又从大海的东边暖阳飞翔到西边的月亮。我看见一棵棵巴旦木树从我脚下掠过,空气在特定的节日里有甘蔗烧酒的馨香。

它在我梦中的模样是带着很多不一样的符号闪烁,若我只是我,那么它该是它,可我一直找不到它,它就幻化为人世不同的模样。我曾经爱过秋日,我看落叶摇坠,看枯草凝霜;我又爱过这座城市或那个地方,只因一段城墙或酒吧女郎。这些都是它的模样,又似它的目光。

只有这张手掌——握在我手上,是比我小一号的,又白几度的。水汽蒸腾的毛孔盖着白色的衣裳,一些细细的绒毛沿着手臂向上,越过可见的锁骨,挺立的背脊,绕圈到长条的肚脐下汇成湿润的开花沼泽。

我在书上读到过这样的片段,骨头里也充满了文字所能承载的朵朵泡沫。像是海浪打在堤岸,黑色的岩石上水流冲荡,从岸边往外延伸的长长浪堤在狂风暴雨中隐没又浮现,惧怕大自然的力量,又沉迷于自身的强壮。

我忽然发觉能有词汇描述它的存在。在声音渐渐散去的时候,本属于它的模样在我眼前越发明显,只有她手掌指尖旋转的热息,让我心头恍惚得该以为会在她虎口画一个红心,不散。

……

这是飞船上最后一瓶白兰地,关于新鲜葡萄的味道我也很久没尝过了。距离下一次跳跃还有两段旅程,但飞船上的测距单位早就损坏,这结果也是基于我个人经验来粗略测量出来的,具体数值恐怕会更长。

法国人弗兰德早在第一次袭击就牺牲了,死之前还抱着我的两瓶老白干。外星人的射线直接把他轰成了尘埃,这样或许他就能回到他日思夜想的戛纳海滩,使劲用他宽阔的手掌往穿比基尼的沙滩辣妹身上涂防晒油。

这是从他爷爷辈传下来的愿望,可惜他爷爷和父亲最后都留下了子嗣,只有他还是单身一人!我还是可惜那两瓶老白干,要是回到补给站,躺在天台舷窗旁,看星辰闪烁,嚼下一口猪头肉在小口闷下一盅老白干,等肉在口中消散,油脂香全部发散后,老白干凛冽的酒香就开始蔓延下来,要是再有一盘油炸花生米。

不说了,越说越饿,这除了白兰地啥都没有,铁锈的酒味留在胃中时刻灼烧,燎得神经疼痛。

救援很久没来了,远方森林的阴影在日暮时就把整个飞船包拢起来。我看到一系列很绚烂的烟花在眼前升起,耳朵轰隆隆地躲避着空气里的枪炮声。我觉得该来一杯清茶吧,在流浪之前的日子里,这种迎来雨天的时分,一杯清茶,一缕青烟,一段箜篌,是我的一抹时光。、

舰长说的没错,我这种在危机时刻脑海还很混乱的船长的确该拉出去枪毙。外星生物第一次袭击,我就失去了三名队友。我看到他们的身躯烧成灰烬,嘴巴却没有言语一句,大脑竟空白一片,除了之后想起的老白干和猪头肉。

这把枪只剩最后一梭子子弹,我多想枪匣扣进枪身的一刻直接往自己头上来上一发,但手指还是忘了大脑的吩咐。我看见护目镜外一片荒凉的野外,茅草在这个星球的秋天也开始泛起了黄。在我的故乡,除却五月,秋天也是放风筝的季节。少时,爷爷就给我糊了一个老鹰的风筝,它迎风张开的黑色羽毛顺着丝线一步步攀爬,升到了红瓦上,升到了树枝上,比电线杆了还高,周边没有一只鸟禽敢来它的面前撄其锋芒,就像霍去病的汉军。

我记得最后一批飞船离开酒泉时,这位汉朝将军洒在沙漠中的酒浆在两千多年后变成了汪洋大海,原本潜伏在沙土中的生物开始不安的躁动,绝望的咆哮在我耳中都盖过航天飞机轰鸣的引擎。

不知多少年后,地球终于被海洋吞噬,变成了一颗实至名归的“蓝色星球”。也不知道多少年后的现在,我们来到了其他的星球,成了征服者,变成了屠杀者,又或者死亡在前面两条道路必须达成的目的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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