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雪窗轩记(三)6(2 / 2)

兰因在这瞬间清醒了过来,就见自己正全身□□着泡在桶黑黢黢、且在不断向上冒着气泡的黏稠汤水里。

而丹哥正撸了袖子,给他推拿着背上的穴位,见他醒了,便解释道:

“这是煅体洗髓汤,可以帮你通经活络,逐渐排出身体里的浊垢,改善体质的不足,进而凝精养气,伐毛换髓。若能在筑基之前,每日坚持外用半个时辰以上,初时或许不觉有甚,但日积月累,便会见出功效,而对将来修行时的吐纳行气、入定观想,甚至扩充丹田都产生极大的裨益。来,我教你一套按摩腧穴、促长药效的手法。”

兰因便照着她的手势,按在自己腋下的位置。

“这里是极泉穴……”

待兰因泡完汤,擦干头发,换上了件用炉香烘熏过的簇新中衣,跑到窗边,扒了窗格朝外看时,暮色已深,庭院中不见宣虞的身影,而正屋已掌上了灯火。

那光透在窗纸上,映出灯下宣虞倚靠在坐榻间的瘦伶仃的影子,而自那广曳的袍袖里,伸出了截格外细瘦的手腕,一抖一抖地剔着灯花。

兰因静静看了一会儿,便悄悄地,溜出了东厢,来到正屋跟前。门虚掩着,兰因无声地探了半个脑袋进去,朝里偷觑:

只见正屋的陈设较之兰因的东厢更显疏冷,一律的天青和雪白,冰洞雪窟似的,只有案上那盏青灯,照出方暖色。

而宣虞褪了外衫,除了云靴,正以自在坐姿阖目打坐,察觉到有人在窥视,他倏地抬眼看过来。

兰因知道自己打扰了他,露出个不好意思的笑,眼睛亮晶晶,脸蛋红扑扑的,朝宣虞跑过来,几步蹬了鞋爬上床,凑到他身边时,身上还冒着腾腾的热气。

可当真靠近了宣虞,兰因却发觉他正紧皱了眉,攥着拳,身体在激烈地打摆发抖。

兰因吃了一惊,下意识摸上他的手,便觉那寒冰一样冷的肌肤下,竟像有无数成形的炙热小虫在乱爬。

冷与热的极致冲突里,宣虞猛地翻手,拂开兰因,弯腰喷出口血,黑紫的血溅在他纨白的襟裾上,宣虞抖着手抽开了床头的暗匣,摸出记药包撕开,全数倒在茶盏里,一仰头,灌了下去。

那包药下压着的黄纸方子则不慎被洒在外面的茶水打湿,其中许多墨字晕开:

【“虞美人”方】:花与全株入药,辅以天仙子一钱,五灵脂三铢,丹砂一铢……内服。有毒性。可止痛,致幻,暂缓婆罗门秘毒“优昙婆罗”发作时剧痛……

宣虞再次阖眼,强行运转体内真气,很快,他始终毫无血色的肌肤上开始泛起病态的红热,几周天过去,他再次吐出口血来——这次的血变成了鲜红色泽。

宣虞面无表情地抹了嘴间的血迹,一低头,就见兰因眼圈早已哭得通红,还在啪哒啪哒地大滴大滴掉着眼泪。

见宣虞清醒了过来,兰因大喜过望之下,全然忘了答应过鹦哥的话,脱口便唤道:“爹爹!”

宣虞愕然,下一刻,真气走岔,那毒性便同心火一齐,嘭地反噬上来。

喉头蓦地涌上大口腥甜,宣虞却顾不得,猛地扼住了兰因下巴,直接将他提了起来,唇角微勾,狭长的眼眯起,左颊现出个笑靥,他把语气放得极轻柔,却透着凛冽的杀气:“嗯?爹?”

兰因下意识觉得害怕,但见宣虞笑着笑着,唇间便溢出了血沫,不禁担忧站了上风,怯怯地道:“爹爹,你生病了吗?怎么在流血?”

宣虞一愣,仔细确认他的神情,发觉他当真是在叫自己“爹爹”时,他眼中流过异采,蓦地放开兰因,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这一笑,使喉间涌上的血尽数喷了出来。宣虞扶着案沿,俯身边笑边咳,直缓了一刻钟,才缓缓直起身,冷冷地看着兰因:“可惜,我不是你那爹爹。”

眼见兰因的脸色因为这话一点点变得雪白,宣虞缓缓躺倒回榻上,抬眼望向虚空,突然厌烦道:“回你的房间去。”

说完这句,他再不耐烦,阖上了眼。身体里的毒素像万千蚁蛭同时在五脏六腑、奇经八脉里钻营一样,“虞美人”的药效也渐起,无数幻象、幻声开始在他眼前、耳际走马,宣虞冷汗涔涔地调动着真气,整整熬过半宿,才终于等到结束。

他平复了呼吸,恹恹地撑身坐起,却有个贴着他胸口的小脑袋,在这时随着他坐起的动作蓦地滑了下去。

宣虞一怔,就见兰因因这颠簸骤地苏醒了过来,揉着眼睛从他腿上坐起,抬起红肿的眼皮,小心翼翼地望着他,沙哑着嗓子,小声问:“——宗主,你好点了吗?”

宣虞心不在焉地应了声,忽然问:“为什么误会我是你爹?”

兰因耷下了脑袋,绞着手指,闷闷地道:“在这里,只有你不嫌弃我,待我好,护着我……我好喜欢你,所以才想让你是我爹爹……”

宣虞的神色终于渐渐柔和下来,他轻轻抚着兰因发顶,承诺:“虽然我不是你爹,但也能一直待你好,给你庇护。”

兰因闻言,蓦地一下抬起头,眼中流烁着光彩,下意识便抿嘴,对宣虞露出个清甜又害羞的笑。

宣虞也微笑着垂眼看他,沿眼尾弧度宕开的病态红晕随之翘起。他用拇指若有似无地刮蹭着兰因柔软的脸蛋,凑到兰因的耳边,如同蛊惑呓语般低低地道:“——只要,你能一直都像现在这样,专注讨取我的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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